像个小型彩色电视机一样的心电监护仪在有规律地响着,上面的线条非常清楚,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还有一些非常圆润和醒目的黑体数字。反正我现在也看不懂它,不清楚每一个线条和数字具体都表示什么。是的,我曾经看懂过,很懂的那种,但是后来又忘了,因为我爸爸去世了,我没必要再记着这些知识了。我现在就知道一点,人一旦挂了,屏幕上最后出来的就是一条持续的直线。直线,平的,还有一种特别单调的声音同时出现,这个意思谁都能看懂,它意味着这个人真的挂了,真的和这个世界道别了。
人病到这个份上,说实话,挂了也好。
“我看大爷的气色还行——”周坤客套着说道。
我虽然认为他这个话说得很不对,甚至在外人听起来略微还有点搞笑的成分,因为他说的和实际情况一点都不符合,说难听点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老爷子的双脚和两个小腿都已经肿成发面馒头了,那个历尽沧桑的老脸也都呈现出明显的青灰色了,两个脸颊都瘦得一点肉没有了,难道他就看不见吗?
他竟然还虚头巴脑地说“气色还行”,真是够可以的。
但要是真让我挑头说的话,我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真的,面对眼前的一幕,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要说“节哀”两个字吧,人家老爷子眼下还没烟气呢,而且也说不好还能活多少日子。要说“好好保养”四个字吧,人家已经保养得很好了,医学上能上的手段差不多都上了,这个是很自然的事情。要知道,嫂子姚慧就是这家医院的内科大夫,干什么不方便?要说“行,就这么治疗着呗”这句话吧,听着又显得过于消极了,无可奈何的意味又太大了。
哎呀,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提,说什么都不合适,我真不知道站在一群人当中该怎么和Y君恰当地聊天了。索性还是一切都听周坤的意思吧,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尽管很多时候他说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颇有些上够不着天和下捞不着地的意思。另外,回头他说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坚决做到步调一致,协同行动,以示我们几个人之间的团结和有爱。反正Y君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的头,他有责任有义务代表我们发声。
“嗯,这两天的情况还不错,好针好药也都用上了——”Y君神情异常庄重地说道,疲惫之意油然而生,颓废之态显露无遗。
“现在看着还比较稳定——”他随后又道。
这不过都是宽人心的话罢了。
虽然病人很可能听不清大家的谈话,弄不懂我们话里的意思,但是Y君显然也不想当着他老爹的面把实际的情况都讲出来,他总不能说“我看也没几天活头了”吧?虽然事是那个事,这个倒不假。
这个屋子不知道死过多少人了,两张病床都是,不知道被多少死人安静地睡过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嗓子眼也堵得难受,好像有口浓痰卡在那里了。害怕的感觉倒是没有,我一点都不怕,真的。虽是大白天,但是屋顶的日光灯全都开了,估计这里的灯是24小时都不会关的。上午温暖的秋日阳光从南边的大窗户照进来,把整个房间都点亮了。墙自然是雪白的,尤其是一人高的地方以上,再往下就明显不行了,污渍就比较多了。人气同样不缺乏,一屋子都是人,阳气满满的人,除了两个躺着不能动的病人之外。两位病人的陪护人员和Y君这边来看望的人,差不多挤满了这个标准的病房。
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又一个生命就要在这里逝去了,像一片黄了许久的树叶。
病床南边靠西墙位置处的铁皮子床头厨上七七八八地摆满了大小不一的三个杯子、两个不锈钢的碗、一双黄褐色的竹筷子、一大塑料盒的棉签、两瓶簌口水和各种各样的药品,还有一些其他的零碎物品,都是病人眼下需要用到的东西。很明显,病人的大小便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了,因为柜子上还压着一包成人尿不湿,这也是屋子里气味难闻的原因之一。人到临死,尤其是重病的人,还谈何尊严啊?
照例,Y君又把老爷子的病情简单地介绍了一遍,这是必经的程序之一,尽管他此前可能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没办法,谁来谁都会问一下这个问题的,这也是人之常情,都是常规性的操作嘛,要不然人家来了之后都聊什么呀?总不能直接扔下东西和钱就走吧?
“反正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前两天医生还问恁嫂子呢,还进重症监护室吧?”但见他非常淡定地说道,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可见他已经把里里外外的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考虑透彻了,应该没什么大的障碍和疑虑了,“然后恁嫂子就问我,到底进还是不进?”
“这个事,应该医生当家呀——”周坤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