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老孙的心情多半是这样的,就是,他既希望我能成为他的侄媳妇,心无旁骛地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有文化有素质的孙家人,从此以后便任劳任怨地相夫教子,全心全意做一个人人都赞不绝口的贤妻良母,顺便还能保住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同时他又希望我无父无母无兄妹,捎带着还得无前男友,一个都没有,最好是连知根知底的闺蜜都没有一个。他异想天开地以为郊外某条芳草丛生的小路边恰好长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桃树,这棵大桃树上偏巧只结了一个又香又甜的大桃子,我就是那个大桃子,他在经过一番周密的考察之后赏脸将我摘下,轻轻地送给了他的侄子孙红忆。
嗯,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对,想得符合实际。
这种不由自主地不断强化自己头脑里已有观念的愚蠢做法,别管这种观念事实上对还是不对,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通病,我作为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村女孩亦不能免俗。思想上有了基本的观念,或者说是某种固定的观点吧,剩下的事情便是努力从各处寻找证据了,连墙角最隐蔽的老鼠窟也不放过。于是,我便将主要精力毫不犹豫地放在揣测此前老孙究竟是如何交待小孙的,这件异常可笑的事情上了。
“我给你说,小红忆,她家是蒙阴农村的,好像是姊妹好几个,应该没嘛,肯定没嘛,所以说,你事先不要把她看得有多高,有多了不起,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咱找她是高攀了她……”我随意地想象着老孙脸上会本能地表现出来的那份廉价丑态,宁心静气地细细地给他画着像,使用的是中国传统山水画常用的大写意手法,同时又怀着极为轻蔑的情绪替他编织着每一句极度适合他身份和性格的话语。
又当然了,他的面前还应该坐着他的亲侄子,一个斜着身子躺在黑色真皮沙发上的,看起来神情有点傻乎乎的大龄剩男。
“哦。”他侄子应该如此回答。
“其实没必要,懂吗?”他又强调道。
“嗯。”他侄子随口答道。
“她没爹了……”他又加重语气说道。
不言而喻,这是一句带有羞辱性质的话,幸好我没听到。
既然看不起,为什么还想得到?
扭曲,变异,无耻!
“她这个小妮不太好说话,就是说,有点,嗯,就是不大好接触的意思,你以后要多注意,她就是那个性格……”老孙又叮嘱道,就像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一样,连周遭的空气都看不下去了。
“噢。”他侄子应声道。
“反正,总体上还行吧……”老孙最后啰嗦道。
“嗯。”他侄子答应道。
好了,我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为了我自己的身体好。
咖啡店的门窗玻璃是一种灰蒙蒙的浅蓝色,老气,陈旧,慵懒,笨重,还缺乏足够的生机和灵性,使我不忍再看它们第二眼。外边不时有人走过,拖拖不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只是很少有人停下脚步,或快或慢地走进来,喝一杯肤浅的咖啡。所以,没有人进来稀释我和对方之间存在的大片郁闷的难缠的气息。于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自救了。
谁都靠不上,放眼望去。
这个店里连一盆像样的绿植都没有,居然也敢叫咖啡店。幸好店门口的一旁,歪歪扭扭地长了一株可怜的蔷薇。不过粉红的花儿早就凋谢了。青春期已过。若要蜂蝶围绕,只有等到来年春夏了。我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店门口的那株蔷薇联系在了一起。我们都是不起眼的,都是历经风霜雪雨的,都是旁人生命里的一种陪衬,都是只能把繁盛的花期寄托在未来某个时段的。
这家店的装饰风格是做旧得来的,不是真的旧。
所以,它缺乏一种水到渠成的浑然天成的独特韵味。
捎带着连它的咖啡豆都像是今夏才生产出来的。
“那,我问一下,你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干点什么?”他突然开口问我,两个含混不清的眼睛企图直勾勾地看着我的头发,但是看得又不甚真切,为此他显得有点着急。
他看起来就像个刚上任的审查者一样,一个通过不正当方式才得到这个职位的审查者,他的背后好像真的站着一个规模庞大的利润可观的大集团。反正我就是这样感觉的,我不介意将这种不好的感觉直接说出来。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如此多的自信和傲慢,使得他可以毫无压力地同时又带着懒洋洋的意味俯视我着询问我,并进而针对我形成一种实际上相当草率和主观的意见。
我已经看见了那个意见:我还有待于进一步接受观察。
“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较为平淡地回敬了他一句。
“怎么,逛街也不喜欢吗?”他问,眼睛里终于有点亮光了。
啊,原来他不是一个垂死人,我总算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