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淡淡地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去吧。”
小玉儿愤愤地一跺脚:“这个老不死的!惯会折磨人,被他缠上还就甩不掉了!有完没完了!”云舒瞪她一眼,小玉儿立刻闭嘴,却只是把个嘴撅着。“你在这儿好生伺候钟大人,我去去就回。”
刚一迈出门,胡司马就扑了上来,小玉儿赶紧在身后把门关上。
“云舒啊……云舒……,你可算来了。”胡司马拱着嘴,直往云舒嘴上蹭,嘴边一圈胡须凌乱污糟,剐得云舒又痛又痒。浓烈的酒气喷在脸上,混着口气,一股子恶臭叫人作呕。
云舒强笑着用手按住他的嘴,把脸推开,掐着声音道:“老醉鬼,平常想不起我来,只喝醉了来我跟前儿嚷嚷,好像真有多舍不得我似的。”说着把眼一睃,嗔怪地瞪着他。
胡司马兮兮笑着,挤起糙脸皮上一堆褶,伸手去掐她的脸:“我们小囡这是想我了,你看爷这不就来疼你了嘛。”
云舒笑着拍开他的手,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往角落里带:“别站门跟前儿说话了,再叫里头那个瘟生听见。”说完靠着墙壁,低头扯弄他的腰带,噘着嘴嘟囔:
“你是不知道,屋里头那个,自称是什么从京里来的贵人,一来就把个十两纹银拍在桌上,财大气粗得很。妈妈一看眼睛都直了,非叫我好生伺候。我瞅他那粗野样儿,不及您一半的文雅,只是不乐意。可妈妈说,那人万万开罪不得,我能有什么法子?就算云舒心里头惦记着爷,可爷也知道,这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别人不顾及我我便也随他们去了,可要是连爷您都不知体谅云舒,云舒真是要心碎欲死了。”说着还真扯起他的衣领,呜呜咽咽擦起眼泪来。
胡司马听她这一通分辨,心里头立刻软了下来,搂住她的肩哄,心肝心肝的叫。云舒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泪眼汪汪睇着他:“爷,这不见您还好,一见您更是没心思应付他了。您等着,等我把那瘟生打发走,再来伺候爷,啊。”
“哎哎哎。”他一连串应下,捧起云舒的脸,嘴又开始胡乱蹭。云舒情知躲不过,只好强压着恶心,一阵曲意逢迎。
好容易将胡司马打发走了,她嫌恶地擦掉脸上的口水,一边往房间去,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柳三姨拦住,牵过她的手兴冲冲道:“今日真是少见,你有这样红火的生意。胡司马一班人还在前厅喝酒呢,我瞧着还有些时候,你快快地去把里头那个打发掉,一会儿我再叫人把胡司马搀你房里去。”
云舒撇撇嘴,甩开她的手:“快!我怎么快?你当人家这么不中用,半刻钟就完事儿呢?”“嘿!”柳三姨手指戳着她的脑袋:“你才是那个不中用的呢!你看看人家流夏,一晚上能摆平三个男人!个个都吃饱喝足了回去。你倒是也学着点,别总是三五天都开不了一次张,出息!”
云舒低头冷着脸:“知道了知道了。”说完绕开柳三姨,往房间去。
钟奕喝饱了茶,百无聊赖,起身在屋子里闲逛。房间布置得素雅洁净,窗台边立着一只天青色釉瓶,瓶内斜插一只枯桃枝。墙上挂一幅《牧童松下饮涧》图,博古架上没有什么珍奇,倒是摆了一些花草。
知玉河里传来隐隐的水波声、笑语声,更显出一室的寂静。他靠到窗边,望望河对岸的灯火通明,又望望天际一盘皓月,多么清明的温柔乡呵。可边关那黄沙弥漫的夜色,混沌夜色下那一勾残月,却还是颤颤巍巍地,勾住他一颗心。
“吱”一声,门开了。“姑娘!”小玉儿惊叫着跳起来,钟奕回过头,云舒正站在门边,左右手来回交握,讪笑着望过来。
他看着她,嘴上的胭脂被吃了个干净,发丝凌乱,脂粉斑驳,狼狈又慌张。
没缘由地,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很快地又被压了下去,面上仍是不露痕迹,客气又得体:“云舒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我看你还忙,就……”
“钟大人。”她出声打断,眼神飘忽着,不经意往门外瞟,强挤出一个笑:“大人,刚刚是云舒怠慢了,在这儿向您赔个不是。”说着做一个万福。“为弥补云舒之过,还请让云舒陪大人对弈一局,烹茶煮酒,以遣良宵。”
她眼神急切,几乎语带恳求,却还是努力扯着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钟奕看着她,默了默,衣袍一撩,径直在桌边坐下:“来吧。”
云舒长舒一口气,在对面坐下,小玉儿端来棋盘,开始替他们摆弄。钟奕忽然抬头朝她道:“姑娘,烦请你每隔两刻钟便出去看一眼,若方才那人走了就告知我一声,届时我再走。”
小玉儿手顿住了,云舒也是一震,愣愣望着他。钟奕朝她笑笑,略带无奈:“姑娘不必担心,若是想下棋,钟某定当奉陪;若是困乏了,便自去歇下。今夜定保姑娘一个安稳的觉。”
云舒怔愣地看着他,只觉心头掀起一阵巨浪,“砰”一声将她拍蒙在岸边。
她是个娼妓,人人讥笑,人人轻贱,陪酒卖笑,迎来送往。没有谁会怜惜,一个娼妓藏污纳垢的躯体;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娼妓支离破碎的尊严。包括她们自己。
而此时此刻,在这里,在这污秽不堪的窑子里,在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他像一个高贵的天神,俯下身来,恩赐了她一晚可以安稳酣眠的夜,却叫她在心里默默缅怀了一生。
夜,已入寅时。火光在银釭里微弱地跳动,小玉儿用簪子将灯芯挑了挑,火又重新亮起,照在云舒怔愣出神的脸上,一片斑驳。
眼前是一出残局,回想起方才的种种,二人不断落棋,你追我赶,是许久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呀,输了。”云舒无奈地笑了笑,将棋子丢回篓子里。
钟奕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她紧张地捏了捏手中的棋子,觑着他的脸色。钟奕眨眨眼,憋回眼里的残泪,大掌一抹,将棋局打乱:“你这棋艺,怎的连我都打不过。来来来,再来一局。”云舒舒了口气,看他这一副眼皮子打架的模样,竟是笑了。
又是一局入了尾声,眼前的局势,钟奕的黑子已明显形成围困之势,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解围的法子。
钟奕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揶揄地笑了笑:“看样子,姑娘又要输了。”云舒放下棋子,笑眼弯弯:“大人在棋盘上将我围困两次,可今日席间却为我解围三次,这样算下来,倒还是我赚了。”
钟奕摇摇头,轻笑出了声。“姑娘!姑娘!”小玉儿急急地推门进来:“走了走了,那个老瘟生终于走了,喝得东倒西歪地回去了。”
钟奕也回去了,也再也不会来了。他不是一个混惯风月场的人,云舒一望便知。
望着面前空荡荡的椅子,云舒兀自笑着,笑着,眼底翻上来一股浓烈的哀戚。今晚的种种,她知道,她都知道。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他随手施与的体谅,出于教养,出于风度;可于她,却是茫茫人海中难以寻觅的温柔,只有一个娼妓最知道,那有多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