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生的座上宾,非是高官即是巨富。此前她便有所耳闻,小宣北王宗奕就是被贬来了明州,但鲜有人知晓他的身份,地方要员也都只是在捕风捉影。可今日席上之见闻,连姚匡正都如此费心讨好。这个老狐狸,怕是也早已猜出个七八分。
她定定望着床帏,心思千回百转。
她是享誉江左的名妓,文人才子对她追捧称颂,勋戚大老为她一掷千金,可只她自己知道,那繁花似锦之下是一堆早已腐朽溃烂的根。只消风轻轻一刮,便会如飘飞的蓬草沉浮在天涯,转眼繁华皆成空。
算算过了年后,自己就二十有一了,最黄金的年龄已经过去,剩下的花期不过就在这三四年,必须抓住时机觅一条好出路。想要把眉生金屋藏娇的人有很多,此前也不是没有富商欲将她纳为妾室,可眉生只是瞧不上,让柳三姨打着太极给人推了回去。只要是她柳眉生不愿意,谁也不能将她强要了去。她要挑,便要给自己挑个上品。
“钟奕……宗奕……”她喃喃着,勾起一个笑,志在必得。合上眼,拉过锦被,沉沉睡去。
“……月影寒鸦鬓,轻雾笼黛眉。胭脂褪,芙蓉清,眉心一点远山淡,无由爱意生。”
梦里,有人在她耳边再次念起这首词。他放下笔,清隽的眉眼间满是柔情:“眉生,我的每一首词都是你,只属于你。”她痴笑:“呸!谁要你这些破词做甚。”他笑着揽过她,他们两个融在了一起,融成了一首曲,一阙词……
“夜月冷玉屏,春风误红豆。制蓉裳,修桂魄,明月一轮独守。珠帘卷上勾,琴声花底游。风无痕,雨如骤,花枝此堪折否?”
幽幽地,耳边传来一支唱词,是他熟悉的笔调,却不再属于她。
“不是的,不是这首,不是这首……”
“姑娘!醒醒啊,姑娘!”
她紧拧着眉头,不断挣扎,香汗湿了玉枕,却迟迟醒不过来。只要有是他的梦,她总痛苦地不愿醒来。
“姑娘!”临花大叫一声,一巴掌拍醒了她。眉生猛地睁眼,气喘吁吁,眼神涣散。
临花将银灯放在床头,扶起眉生,替她去擦额上的汗:“姑娘,你被魇住了,可是又做了什么噩梦?”
远远地,从东边的浮翠居里,传来流夏清越的歌唱声。一边弹筝一边吟唱,时远时近,若有似无。这样轻微的响动,竟也被眉生在梦中毫无遗留地捕捉。
“临花,她唱的是什么?”眉生颤抖着嗓子,声音沙哑。临花手顿了顿,低着头道:“本没什么,就是一首普通的词罢了,谁晓得又是哪个酸腐文人喝高了后撒酒疯做的?姑娘还是……”
“我再问一遍,她唱的是什么?!”眉生忽地拔高声音,手一挥,将她推倒在地。
临花爬起来,跪在地上,噙着眼泪道:“姑娘,是……是姜才子。据说他前日在鸣玉坊喝高兴了,随手就替江玉竹那小贱人写下了这首词……”
眉生彻底愣住了,不由失神片刻,扯出一声讥笑:“哼,是吗?怎么我这几日竟是一个字儿也没听到?”
姜遇的词,白日里才写下,晚上就能传唱整条绣球胡同,不几日便能传遍整座明州城。可这首词写下几日,自己居然一无所闻……
“妈妈特地叮嘱过的……谁也不许叫姑娘知道这件事儿……姑娘,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瞒着姑娘的……”说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眉生合上眼,仰起头,拼命制住眼泪。她不可以,她不容许,自己再为他黯然伤神。
“起来吧,刚刚是我太激动了,没摔着哪儿吧?”“没有……姑娘,我没事儿。”她叹一口气,躺回了床上,临花赶紧起身伺候她歇下。
“珠帘卷上勾,琴声花底游。风无痕,雨如骤……”流夏还在唱,歌声越发轻快,是按捺不住的欢愉。一字一句,直往她心里钻,钻出心里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往外流……
与眉生的彻夜难眠不同,云舒睡了一个香甜的觉,梦里阳光灿烂,桃杏缤纷。她一觉睡到自然醒,惬意地伸个懒腰,开始梳洗装扮。
“姑娘,今儿这妆……还是依前次?”小玉儿手持粉扑,犹疑地问道。“嗯,那是自然。”她漫不经心。小玉儿撇撇嘴,开始替她抹粉,一层、两层、三层……
刚装扮好,柳三姨就差人来传话:“云舒姑娘,柳妈妈叫你去问话呢。”
柳三姨瞧着立在跟前儿的姑娘,身姿窈窕,纤腰一搦;一身素衫,厚粉敷面;神情寡淡,满脸丧气,叫人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她心里轻哼一声,捏起她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道:“云舒,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好本事。”
“妈妈是说我昨儿跳舞的事儿吗?云舒是个没见识的,我本也不知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只是客人们抬爱,给我虚捧个场罢了。”云舒一脸淡定。
柳三姨笑一笑,手指一个用力,疼得云舒龇出了声。“我的乖女儿,少跟你妈妈我玩儿花样。去!把你脸上这层粉洗干净咯,明儿我给你请个师傅来,再好好学几支拿手舞。若是学不好,在那儿给我敷衍了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好了不好了!妈妈,出事儿了!”兰烟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禀报:“眉生和流夏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儿?给我说清楚!”
“昨儿晚上钱得丰不是在流夏那儿住局嘛,谁知今儿一早不知怎的,人前脚才出了浮翠居,后脚就被眉生勾去了掩芳居。流夏知道了,也不管人走没走……就冲进去,当着钱得丰的面就和眉生掐了起来……”
柳三姨脸色一白,二话不说,抬脚就往门外冲,云舒也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