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进一片树荫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怔愣出神。
街边摆开一排摊贩,有卖香饮水的、卖草鞋的、卖烙饼的……挨挨挤挤,人声鼎沸;有小孩架在父亲的脖子上,摇着拨浪鼓嘻嘻傻乐;一群下等□□衣着粗鄙艳丽,坐在石墩上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朝船上的脚夫抛媚眼……
这热闹的人世间呵,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姑娘,事儿已经办妥了。”小玉儿迎面走来。云舒回过神来:“工头允他假了?”“嗯。”她点点头,绽开一个笑:“走吧。”
两个姑娘搀着手往回走,云舒问道:“你跟那个工头怎么说的?”
“我一上去,就‘啪’把半个月的工钱费拍他桌上,说‘一会儿有个叫周吉旦的来告假,请务必给他准半个月的假。’”
“他这就答应啦?”
“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他在那儿支支吾吾半天,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多亏姑娘料事如神,我就按你吩咐的,又同他讲说,事成之后再给他加半个月的工钱费,他立马就乐得答应了。”
云舒见她这得意的小模样,莞尔一笑,手指在她鼻尖一刮:“我们小玉儿越来越厉害了,以后肯定能独当一面。”“呦,那我可不敢邀这个功,还不是有姑娘这个军师在。”小玉儿夸张地摆摆手,把个云舒又逗乐了。两个姑娘就这样说说笑笑,往玉春苑回。
周吉旦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刻薄严厉的工头这次竟爽快地应了他的假。自己只是说想歇个两三天,工头非让他回去将养半个月,简直体贴得莫名其妙。他兴冲冲跑回码头上,在人山人海里四处张望,却再也寻不着她的倩影。
他叹了口气,步伐沉重,落寞地往家去。
一通七拐八弯,周吉旦终于拐进了轱辘巷。在这里,低矮的房屋连绵成片,房子与房子瓦片相接,将本就狭窄的巷道遮得不见天日。凹凸的青石砖渗着水滴,苔藓在砖缝里蔓延,一路疯长。空气湿哒哒的、灰蒙蒙的。
周吉旦停在一处瓦顶平房前,墙皮斑驳脱落,门前一道小水沟咕咕流着,发出隐隐的臭气。这是他们一家在明州的赁屋。他踏过石板,打开门迈步进去。
“哥哥!”
刚一推开门,珠珠就飞扑进他的怀里,抬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又狡黠:“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早就下工了?”周吉旦抄过她的肩膀,脱下鞋就往她屁股上抡:“你说怎么回事?还跟我装!小丫头片子,越来越会使坏了,看我不揍死你!别跑,你别跑!”
周吉旦追着她,穿过狭小的天井,直追到前厅里。珠珠急得一边绕着桌子一边劝:“哥!你快别嚷嚷了,阿娘今天早上不舒服,才歇下的呢。”
一听这话,他立刻停下,两眼直瞪着她,转过身,坐在门槛上修理他那几乎快被打散的草鞋。
“哥……”珠珠讨好地堆起笑,挨着他身边坐下。周吉旦自顾自抢救他的草鞋,不去搭理她。“哥,这是云舒姐姐托我带给你的。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一掌拍他手里。
周吉旦忙扯开袋子一看,里面竟是几粒碎银子。
“云舒姐姐特地嘱咐,这些银子必须拿一部分叫你去看病。她就知道你这臭脾气,总以为自己身体好,从来也不当回事儿,为了省那两个钱熬着不去看大夫……”
“周珠珠!”周吉旦忽然暴起:“你怎么回事?怎么好意思舔着脸去问人家云舒要钱!”珠珠一时吓住了,蹭一下站起身,挺起个腰,吼道:“什么我问人家要的?是她自己非要给我的,非要给的!”
“人家给你就要了?!”周吉旦面色赤红,青筋暴跳。“我不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不要,难道眼睁睁看你累成残废?!我不要,难道让阿娘再也治不起病?!我不要,难道让我们一家等着露宿街头,活活饿死?!”
周吉旦嘴角抽了抽,一拳砸在门框上,弓着背,咬牙抽噎。珠珠也湿了眼眶,走上前,扶住他的肩:“哥……”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兄妹俩一惊,都止住了哭,连忙回过身,却见老太太拄着拐,颤颤悠悠走来。
“阿娘,你怎么下床了?都叫您少出屋子了,当心着凉。”珠珠赶忙过去扶她,周吉旦背过身,慌慌张张把钱往怀里藏。
周老太太沉着脸,用拐杖将珠珠挡开,踉跄几步走到周吉旦跟前儿:“怀里藏得什么?拿出来!”他支支吾吾,就是不动手:“娘……没……没什么……”
“好啊,你出息了你,你为了那个伎女、为了那个破鞋,我的话也敢不听了!你想气死我老太婆是不是?!”
“娘!”周吉旦一听那两个词,心像被人抡了一锤,急得满脸涨红,看着他娘,不知如何是好,可愣是不把钱掏出来。
“阿娘!你别这么说,云舒姐姐是好人,她不是……”“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不知廉耻的家伙!”珠珠话还没说完,老太太抡起拐杖就朝她身上打:“她好?你觉得她好?你是不是也要学她,去给男人卖身子,去糟践自己来换钱?我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吗?你的羞耻心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珠珠举起手去挡,被打得哭叫连连。
“娘!你别说了!”周吉旦大吼一声,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锦袋,递到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气喘吁吁,几乎快要倒不上起气来,拄着拐杖,斜瞪着他:“我早跟你说过,让你离那个柳云舒远一点,你偏不听!你不听娘的话啊……”她把拐杖在地上杵得笃笃做响,椎心泣血:“不知你鬼迷了什么心窍,天底下干净姑娘这么多,你偏追着那个脏女人不放……”
她哽咽了一声,顿住了,眼神一凛,忽而抓起锦袋愤愤一丢:“这种腌臜钱,以后不要给我带进周家的门!我吴桂蛾就是饿死,也绝不花她一分钱!”
“娘……”珠珠看着那个钱,心疼得直哭。老太太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以后你再敢跟她来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要给我学来她那些窑子里的做派!”
珠珠垂下头,擦着眼泪:“是,阿娘,我知道了。”随后搀着老太太,慢悠悠回了房。
周吉旦木木地看着天井,木木地抬脚迈过门槛,木木地在青砖上跪下,又木木地,从水洼里捡起那个锦袋。原本精巧漂亮的锦袋,被污水沾湿,耷拉着,湿淋淋滴着水。就像他心中的姑娘啊,那本该灿烂明媚的人生一样。
“呃呃呃……呃……”他双手揪着锦袋,紧紧护在心口,哭着哭着,终于绷不住,对着昏暗的天空,嚎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