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奇地获得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我想,也许这就是友谊的力量。也许这就是赞赏的力量。
可惜,在我人生的前半段路程里,这种力量太少了。
那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夏日午后。
妈妈好像在店铺后面的床上睡着了。整个县城好像都睡着了。没有人声、没有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没有电钻打孔的声音、没有压路机的轰鸣声……
我坐在电脑前,照着面前的准考证输入那一长串的准考证号。
一阵令人不安的等待过后,屏幕上跳出来一列分数。最后一行写着“总分620分,全省排名第34名”。
看到这个分数和排名的一瞬间我并没有感到很激动。相反,我想的是,如果我都能考全省第34名,那么夏妍和郭靖靖她们呢?会不会有人是全省第30名,第20名,甚至是第15名?
当我把这个成绩告诉爸妈时,他们也是这样想的,还说等等看,说不定会有比我更好的成绩出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班主任打来电话。
直到那个时候,我们全家才意识到,我的分数和排名意味着什么。
620分,全省第34名,这意味着我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这场大决战中,成了全县也是全市的文科状元。这意味着我的排名不仅是一中建校以来最好的成绩,也是整个鹿溪县自恢复高考以来出过的最好的成绩。这意味着如果把当年全省28万的文科考生集中起来,选出一个新八班的话,我,一个来自无名村庄的女孩,依然会凭自己的实力坐在里面。
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
班主任刚挂完电话,我就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把爸妈吓了一跳。
脸上的麻疼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这就是现实,那个我曾经幻想过也担忧过无数次的现实。
郭靖,你看到了吗?
小舅,你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
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
胜利一下子来得太突然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苦苦等待、忍耐、学习了十几年。为了这一天我们全家都苦苦等待、忍耐、陪跑了十几年。
现在我胜利了,我们全家都胜利了。
可是和过往我们所有的付出比起来,这个胜利显得太轻飘飘了,因此又显得太沉重了。
在这场排名的游戏中,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现在,谁还会关心那两个女孩考得怎么样呢?谁还在乎她们呢?甚至,谁还在乎分数呢?
我忽然想起了表姐离开那天对我说的话。也许,我确实是被命运偏爱的那个。
我以为,在我的一生中,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地关注一个分数,如此地需要一个分数,是最后一次允许一个分数对我的人生施加如此重大的影响。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高考结束,只是一切的开始。
但是,不管怎样,至少在此刻,我觉得我自由了,可以永远地摆脱考试、分数和排名了。
所有的痛苦、纠葛、不甘和愤怒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过去我所痛恶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至暂至轻、无关紧要了。
去学校收拾东西的那天,走进校门的那一刻仿佛走进了一场狂欢盛会。
教学楼上,成片的纸张从空中飘落,有的是如雪花般的碎片,有的是一页一页的鹅毛大雪,有的是整本整本的自由落体。漫天纸张书本的大雪很快把教学楼间的空地吞没,变成白茫茫一片。
同学们有的边撕边哭,有的边扔边骂,有的边洒边笑。你会怀疑自己误入了一个巨大的布谷鸟的巢穴。
走进教室,桌子椅子像遭遇了一场群殴,以各种姿态翻斜着,堆叠着,有的还被卸去了腿脚。地面上、窗台上、黑板上、墙壁上,到处都是粉笔们殉道的齑粉。
在考前的许多个夜晚,我也幻想过这一天,幻想着高考一结束就把手中正在看的书、正在做的习题撕烂撕碎,挫骨扬灰。
但是现在,为什么我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只觉得眼前的人们有点疯狂,还有点可怜……
我本来以为我会大哭,或是大笑。但是此刻我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有一阵巨大的空虚。
我把所有的书本都肩背手提回来,交给妈妈当废品卖了。
高中三年,那些陪伴了我整整三年、和我一起日夜奋斗的朋友们,和我的初中三年一样,最后躺在了废品回收的车上,然后会被送往废品回收站,最后会被捣成一堆粘糊糊的纸浆。我的一整个青春时代。
紧接着的就是纷至沓来的采访。先是县电视台的,然后是市电视台的。
市电视台的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好像不太相信,全市的文科第一竟然会在市区以外的地方出现,会在全市那么多重点中学以外的一个县城中学里诞生。
他们让我在家的附近各处走动,拍了很多照片,录了很多像。因为当时还没开始填志愿,他们还和我约定,等我拿到了大学的通知书再来回访。
往后好几天,我们全家都沉浸在一种轻松的喜悦当中。母亲温柔慈爱,父亲笑口常开。
填志愿那天,我被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