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离愈抿唇埋低了点头颅,他确实急着找出沧州贪款一案中最大受益者,而没有考虑全局。
谈秋意信手拂过一条条深色水痕,“运粮官、贩粮权贵、收粮商贾,这是一条链上的,缺一不可。”
孟离愈倏地抬头,“朝廷派遣的运粮官有内鬼接应!”
谈秋意点头,道:“是,大荆律例明文规定,一道关卡需得经过三人之手,任一位必将又与另三人相交集。所以……这一案牵涉之广远远超出你所认知的范围,府牧、州刺史、折冲都尉、布政使及以下道、州、县等官员至少……达百余人之多。”
“而非你票据之上,区区几个名字。”
掷地有声,声声入耳。最后一句猛烈敲击在孟离愈心头,叫他无意识牙冠战栗,浑身寒毛竖起。
“我明白了。”孟离愈自打成为大理寺卿以来,鲜少有这般被打击的体无完肤之感,可他又实在佩服这位叫晏禾的男子,“你说的对,这一案滋事重大、牵涉之广,我并未彻底查清楚。今夜回去,我便着手,调集人马再行一探,沿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看来,这人是被刺激的打算一夜不睡,连夜调查案子了。
谈秋意自是相信他的能力,否则当初也不会找到他,同他搬扯上这么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男装,正欲起身回府,画舫轩窗外却是管乐骤起,人群爆发出激动之声。
孟离愈也注意到,同她一道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榭楼高台上。
“楚卿姑娘表演了!”
“快来快来!”
人群视线的焦点,是一位怀抱琵琶背对众人的女子。
凌云髻上玉梳镶嵌,钿璎累累环佩珊珊。
随着一声“起——”。
极薄的纱裙露出香肩,一手执红绡曼妙伸出,猛而转身拨弦三两,黛眉梨眸藕丝连。
下半张脸覆了一条锦丝面纱,欲遮半遮引人遐思。
身随琵琶行,手随弦声引,忽而急促欲飞天,忽而柔缓学梦蝶。乐音嘈嘈切切和水流,曲声凄凄切切久别情,忽作高昂乍破银瓶,断流江水复还迸溅。
所有的看客一时间屏住呼吸,世界好似被静止,唯剩一人在上元寒冬之夜绽放,随着火树银花、玉盏雕灯燃烧着鲜妍生命。
俄顷,孟离愈仿佛察觉到什么,静静聆听了阵,忽地说了一声:“不好!”
谈秋意收回略带享受的视线,眸光一冷,“有人坐不住,想要鱼死网破了。”
汴华城子胥江口,以一画舫为中心,已经逐渐乱作一团。大荆北方多使宽刀,士兵高大魁梧,一刀下去轻易便能见血。王怀玄这一世收到了风声,自知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借了谁人之手,竟然有胆子直接杀进京城了。
越靠近江岸,画舫越密集。而最边上设有榭楼的地方仍旧是一片欢声笑语,罗绮歌酒喧天,热闹的沸嚣声将不远之处将将开口的呼救声淹没,俨然已一条江线为界,分割成两方天地。
收到波及的舫船渐渐多起来,慌不择路间撞成一团,又因着兵刃之声入耳,白刃未见飞血却现,引起更大的慌乱。
“快跑啊,杀人了!”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胆敢在京城作乱!呃啊——”话语未尽,人早已倒地,刹那间血流成河。
“快让让!求求你们先让我们的船先过去吧,求求了,他们要杀过来了!”
“我叔父是吏部侍郎李奎显,你们这些贱民还不给我让开!”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啊——”
厮杀声逐渐逼近江线,甚至就连谈秋意与孟离愈这里都能清晰可闻。围在榭楼四周的画舫终于有人发觉了,他们惊叫着加入逃窜的队伍。刀光现,飞血溅,百姓不论贫富与否,在此刻不过均如蚂蚁般弱小,碾碎不费吹灰之力。仓皇间,船翻落水,有人危在旦夕。
孟离愈坐不住了,他率先出来立在船头看向两三艘画舫边的混乱,声线发紧,说:“晏禾,我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会解决王怀玄一部分势力。你手脚功夫不错,若是有能力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还请你救下一二!我先行离去,立即通报城内巡逻的鸿武军!”
“我答应了,你去吧。”谈秋意落后他一步出来,观着突如其来混乱的场面,以及榭楼之上楚卿姑娘被迫强行中断了的表演,神色愈冷。
在孟离愈刚展身手离去后,不过片刻,的确就有大理寺捕快前来救场了。然,王怀玄虽是愚笨,但也知道人多力量大这个道理,今夜区区一个子胥江口就有上千名的叛军贼子,其他地方更是不敢想。因此,所来的捕快堪堪百人而已,人马早已被分散成数波,只怕孟离愈前去找的鸿武军亦是如此。
“娘亲,救救我!呜呜,娘亲,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旁边一艘画舫忽传来呼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