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道清润低醇的声音弥漫开来,很缓慢的语调,像是寒冬里围炉煮茶的夜话。
“仅指目测可见的。”一人着月白锦袍,从鸦色深处背光而来。满京城的元宵灯火,照映在他那双内勾外翘的冷眸中,染上了烟火气息。
其身后跟随着的是一列鸿武军队,随着他一抬手指,整齐有力地喊出一声“是”,便立即前往子胥江岸救人反乱去了。
谈秋意脑袋尚且有些发懵,无意识呢喃出声:“王爷……”
“你果然认识本王。”安绛王荀诩对上她的眼眸,暖意消散时寒潭毕现,“你是何人,为何要接近本王?又为何出现在此次动乱现场?”
谈秋意浑身一怔,试图岔开话题,问:“王爷不用一同前去,观下情况吗?”
“大荆的鸿武军不是白吃皇粮的。”荀诩朝她走近一步,“至于你,回答我。”
谈秋意缓慢地挪了脚,往后退去两步,拉开同荀诩的距离,“小人只是个落榜书生而已,曾无意间在堰州见过王爷,此次是进京以赴来年的春闱。”
她此时仍是晏禾的装扮,粗布麻裳虽是整洁,却打着不少补丁。个头不高,身材瘦欣,面相普通中带了点成熟孱弱,好似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夫郎,但的的确确有些书生气息。
“哦?既如此,作首诗会吧。”荀诩目光幽深,让人惨得慌,“大荆最是重视诗赋,想必才子自是不在话下,不如就以这上元夜、花灯、画舫、动乱四者为关键词,即兴作诗。”
谈秋意好像很怕他,埋低头颅,说:“……小生不会。”
“抬头。”荀诩抬高下巴,漆黑的瞳仁晕染了汁墨,浓稠沉冷,“你怕我?”
谈秋意只得抬头,却是闻见了他身上清淡的酒味。醇香而清雅,是京城满月楼最是闻名,最是昂贵的一种酒。原来,他方才是在附近会客?
“不会作诗也行,你帮本王找个东西。”荀诩朝她复走近两步,说:“一枚鹤纹戏竹样式的玉佩,就在此地附近。”
“小生……上次误入京道冲撞了王爷的骏马,一不小心扭了脚腕。”谈秋意大脑疯狂运转,想要寻个理由推了他,“家贫,无银两购灯烛,正巧近日雪下得大些,小生便以落雪照明书上字迹……伤了眼睛。”
“说不通。”荀诩从月白袖袍中掏出一支玉笛,抵在谈秋意的胸口,“你功夫不错。”
身上激起寒战,谈秋意垂下眼帘看着身前发力的玉笛,瞬间明白了他分明是瞧见了自己方才救人的样子,与初次相见时露出的马脚不谋而合。她唯一能够庆幸的,是今夜不是以将门嫡女的样子为他所撞见,否则便是百口莫辩了。
她颤颤巍巍,声音惶恐道:“小生只会些不堪入目的三流手脚功夫而已,是应征作战的兄长教来防身的……兄长说,我身为男子不能太过孱弱,要有保护心上人的能力。”
荀诩凝视上她的眼眸,问:“当真?”
谈秋意已然被逼得面色发了白,额间密汗满布,她用力点头。
一时间,堂堂大荆安绛王竟然显得有些寻街作恶,欺男霸女起来。
猛然,谈秋意好似忆起些什么,她急急忙忙对荀诩说:“王爷,画舫之上,小生看清谁是幕后指使了。”
荀诩心中自有定数,可他莫名想听听这人到底是否会继续胡言乱语,遂,他道:“说与本王听听。”
谈秋意踌躇着侧身靠近他一些,顺带避开抵在胸口的玉笛,压低声音颤抖道:“小生看清的是……骗你的。”
她一掌拍向荀诩的胸口,信手一扬,带起京道边一架花灯,摔在他身上,“王爷不是知道答案嘛,何必再来听我说。”
如此近的距离,荀诩来不及闪躲,堪堪避开木架,却还是叫几盏花灯砸落至鼻梁骨,冷白的鼻端霎时一片绯红。他目光骤然森冷,一手迅猛擒住了谈秋意的手腕,顾不得心下觉得过细的触觉,将她手臂反压至背后,道:“终于学乖,不装了?”
谈秋意嗤笑出声,“抱歉,在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乖!”她后腿一抬,朝他踢去。
荀诩立即松开她的手腕,拉开距离。手中玉笛一转,被他握在掌心,最前端冒出森冷剑刃。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闲散王爷,他竟是将玉笛做成了武器。整个大荆还都称赞他,陌上公子人如玉,是位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的才子,言他是个武痴,只喜玩弄笔墨……统统皆是假的!
谈秋意侧身一躲,避开一击,复立即冲向他。
荀诩玉笛横立,挥挡开一支袖箭,同要离开之人复拉近距离,贴身而上,反摁住其一肩膀。
谈秋意柔韧性极强,背对他却能反手抓住他使力禁锢着的手,并顺势攀沿而上,将他狠狠来了个过肩摔。
倒地前的刹那,荀诩不仅未曾放开执她肩膀的手,甚至用另一手猛力将她一道扯下来。
于是,两个人一并翻倒在早就跑光,无人了的京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