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落了几枚不知名的小花,满地的脆弱衬托下,倒显得孟湘湘娇弱可怜。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其实你不要心里太有负罪感,夫人只是罚我,再多的苦我也吃过,都是小事情。”
郑子潇掌着伞,负罪感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初觉新鲜,越品越觉得精准。
抬眼间,又恰好撞上姑娘的目光,干净澄澈的双眼没有之前笑意,反而多了些坚决。
“之前考试的时候,下了大雪,我找不到车回去,在校门口淋成了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被一同打车的路人抢去。最后回到宾馆……我是说驿站,人都冻成了冰块,浑身麻木了。”
说着说着,孟湘湘才想起来郑子潇是古人,不懂艺考辛酸的。她伸手接了一手雨水,又随手甩掉,“听我说这些,你不会觉得我是中邪了的怪人吧?”
郑子潇浅笑道:“不会。小姐小心石阶。”
他端着伞的背影,是阿沉看了都要赞叹的谨慎,怕损孟湘湘名节,保持着遥远的分寸;又怕孟湘湘淋着雨,油纸伞端正遮着,没让她湿一点衣裳。
到最后自己那身青色的羿射服,再一次湿透了。
“延北风雪大,小姐要记得多穿衣裳。不能为了好看冻伤自己。”他想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花浊的小姐们冬日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边烧着火瑟瑟发抖地取暖,一边穿单衣。
孟湘湘说:“美丽‘冻’人嘛。”
“美丽动人?”
“冰冻的冻,谐音梗要扣钱吗?”
她常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穆王爷那句古灵精怪是很贴切。
阿沉只怕小姐疯话越说越多,殷殷切切道:“小姐可别乱说话了,再这样以前累积的好名声都没了。”
“我以前什么名声?”
“夫子说你才貌双绝,颇具大家之风,是典范。”阿沉嘴里的怨念尤深。
以往的孟湘湘,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满延北城提起来都要赞不绝口的。
马车近在眼前,郑子潇轻轻扶住车架,孟湘湘提起裙摆钻了进去。
“孟小姐只需要是孟小姐,如果一定想成为大家闺秀的典范,小姐现在也做得很好。”
他忽然趁孟湘湘上车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夸得孟湘湘十分不好意思起来了。
单说书院念书这几天,她教书院其他家小姐公子们打牌,下跳棋,玩狼人杀,把那些桌游全搬来了,整个书院洋溢着不思进取的气息,气得夫子想到来讲学就头疼。
跟大家闺秀之典范肯定没什么关系。
孟湘湘摆出典范才会有的微笑,撩开帘子探头冲着郑子潇说:“谢谢你,你也是……延北好男儿的典范!再见。”
马车又顶着风雨晃晃悠悠走了,孟湘湘不知道郑子潇什么神情,还坐在车里回味着。
阿沉见她自顾自笑个没完,撅着嘴抱怨道:“小姐都笑得没形了。”
“你不觉得我是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吗?”孟湘湘仔细捋了把鬓角。
阿沉嘴角抽了抽,“郑公子可真会说笑……”
深夜的时候,孟湘湘还因为这句大家闺秀的典范感到心旷神怡,以至于她睡得格外香甜。
雨连下了几天,才渐渐停了,只道是延北天气古怪,气候苦寒。
一时间冷得像是要将人窒息,几个工人想要站直都困难。
领头的乌伯达也觉得寒冷难忍,气都喘不顺畅,艰难地爬上了竹制的汲水车。他扯开嗓子刚要大喊,先被一口寒气呛住,咳嗽半天才吐出第一句话,“今天人都齐了了吗?”
实在是太黑,他又不敢掌灯,怕惊醒其他熟睡的工匠。乌伯达只能模糊着扫视一圈,差不多算上自己是十八个,他才缩着身子爬下来,对冉恩道:“冉大人,齐了。”
冉恩抖了抖衣摆上的泥,“齐了开工。”
这十八个人便徐徐进了巷道,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大动静,十分磕碜地开始作业。
冉恩就坐在巷道外,今夜无风,但他还是冷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他摸摸腰间的官符,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冉恩觉得脖子又酸又疼,隐约间看到乌伯达晃着身子走了出来。
他头上束了块白汗巾,遥遥望去像个鬼魂,冉恩甩了甩手,不耐烦道:“什么事?”
“大人,不能再凿了。盐壁有些薄,再凿怕是要出事。”
乌伯达语气里带着焦躁,冉恩说好的炭火没批给他,现在又连夜采盐熬盐,倒春寒的摧残下,他们十几个匠人都有些受不住。
冉恩听了心里也隐隐发紧,思虑片刻问道:“一点也凿不得吗?”
“那倒也不是……”
“那就继续凿,我给你们加钱,月底前把新盐补齐。”
“大人,这是要命的……”乌伯达不肯回巷道,继续说道:“别说工钱了,我们的炭火还没下下来。”
他话音刚落,冉恩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混账!你以为本官是商贾小贩吗?本官是延北金曹,今日你们不挖就是违抗官命,就是违背圣上!没空跟你讨价还价,让你凿你就凿。”
乌伯达连忙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大人,盐井垮了,私盐黑市的事情就败露了!”
冉恩忙捂住他的嘴,没想到乌伯达脸上都是泥,沾了冉恩一手。他只能强忍着恶心捏住乌伯达的下颚骨,“这件事声张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乌伯达瞪大了双眼,有力气却使不上来。
“你以为我会有事吗,我有袁大人作保。我是士人,和你这样的草莽匹夫不一样。你敢声张,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哦对,还有你的女人、孩子,你女儿叫乌珍儿是吗?你也不想她这个年纪就出现在花楼吧?”
“你……”
冉恩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拆下洁白的汗巾把手擦了个干净,“回去继续挖,就差一点新盐就补齐全了,我就不信这么多年的巷道,偏在今日塌。”
他清理干净泥点子,把汗巾随手一扔。
行走的时候感叹,自己还是士人洁净的双手,是要读圣贤书的,一点都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