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听了,眼眶有些湿润,感动笑道:“难为官人还记得。”
李忠揽住林氏的肩膀,深深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现在成蹊已经这么大了,又这么出类拔萃,上至陛下、下至群臣,没有不称赞的。都是你的功劳,生了个好儿子!”
二十二年来,李忠待林氏一直敬而远之,连话都不多说一句。这是李忠头一次如此温柔地对林氏说两句体己话,林氏感慨万千,眼泪瞬间落下,哽咽道:“谢谢官人如此作想。其实是应当感谢官人,是您将成蹊培育得好;同时也是成蹊自己的坚持和努力,让他成长为现在这样。”
李忠看向李成蹊,眼中满是赞赏。之前因为角家的案子,因立场不同,父子俩生了龃龉。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况且他后来再细想,也为敢于坚守原则的成蹊而感到骄傲。他往常虽面上不多表露,但心里深深爱重成蹊。林氏再如何不讨自己欢心,毕竟也是成蹊的亲娘,成蹊对她从来敬爱和亲近的。对林氏好,就是让成蹊高兴。这次吃饭,本也是拉近父子关系之意。
李忠点头夸奖道:“是啊,成蹊从小便勤奋努力、脚踏实地的,这我是看在眼里的。”
李成蹊明白李忠亲近他们母子的美意,心中也很是喜悦,笑着谦虚道:“谢爹娘肯定。儿的所有成绩全得感谢父亲、母亲的教导和耳提面命。”
这一餐,一家三口吃得十分和美。饭后,李忠同林氏一起回房歇息了。
李成蹊回到房间,洗漱完毕,脱下外衣,只着了娘亲手做的里衣在床上躺下。他开着轩窗,几缕静谧的月光穿过轩窗,轻柔洒在他的床上。他伸手接住那月光,思绪悠长。
他的父亲,做了十余年的首辅,为官期间,选贤举才,勤政爱民,立下了丰功伟绩,形象可谓是完美,没有人不尊敬的,没有人不称颂的。连民间都赞他是“贤相”。
可只有他知道,一个好官,不一定是一个好夫君,也不一定是一个好父亲。
他敬仰父亲,但从小就和父亲不亲近,隔心隔肺的。因为在他的幼时,父亲的形象是冰冷的。
在他的幼时的记忆中,只有母亲的音容笑貌。他记得母亲慈爱地抱着他,笑着和他说话的种种画面。
小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别的父亲会和孩子玩,会让孩子坐在肩上,会带着孩子骑马、射箭、蹴鞠……而他的父亲,仿佛不喜爱他。父亲从未对他露出过笑脸,总是冷若冰霜,以极高的标准要求李成蹊。如果他看见李成蹊做错一点事,便是动辄打骂。所以,在李成蹊小的时候,看见父亲,便如看见阎王爷一般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知道嚎啕大哭。
长大以后,方才知道,父亲对他的不喜,源于对母亲的不喜。
李忠与林氏的结合是家族联姻,而非两情相悦,本也相敬如宾。后来朱氏出现,夺走了李忠的心。李忠爱朱氏,想给朱氏正妻之位。他本想休妻,但林氏无任何错处,还怀上了李成蹊,李忠找不到正当理由将林氏休弃,只得作罢。无可奈何,李忠对朱氏的愧疚转化成了对林氏的厌恶,甚至对李成蹊的不喜。
也是因此,林氏生李成蹊前后,李忠才能对娘儿俩不闻不问,从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关心、爱护或是陪伴。李忠的笑容、时间和情意,全部给了朱氏。
朱氏性子本就骄横跋扈,在李忠的偏爱和纵容下更是恃宠生骄。即便自己身份矮林氏一等,也嚣张地经常故意欺负林氏。而李忠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朱氏。但凡朱氏与林氏发生了一丁点争执或不快,哪怕是朱氏寻衅滋事、哪怕林氏已经委屈忍让,李忠都会找出林氏的错来责骂林氏,反而去哄那不讲理的朱氏。
林氏生性懦弱,又知李忠早就想休弃自己,面对李忠的责难,林氏不敢有任何的反抗,每一次都是默默受着,但难免还是会自觉委屈。回了院子,林氏总是躲在房间阴暗的角落独自垂泪。
小小的李成蹊经常会看见这一幕。对他而言,父亲如不存在,而母亲是他的全部。他看见林氏落泪,满心心疼,总是用小小的手给母亲擦眼泪,然后乖巧地依偎进林氏怀里,抱着林氏,稚气地安慰她:“娘亲,不哭。儿会乖乖的,让娘亲高兴。”
林氏因婚姻不幸,忧郁愁苦,李成蹊是唯一让她坚持苟活于世的原因。只要看着李成蹊,她就深觉幸福,更何况他还这么孝顺讨喜。在李成蹊的陪伴下,林氏方能短暂地放下心灰意冷,在泪中弯起微笑。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家庭环境,李成蹊自小有着超出年龄的心智。
李成蹊八岁时,皇帝安排他到国子监读书。负责教学的杨卫道先生赏识李成蹊资质极佳,在任何人面前总赞不绝口,李家自然有所耳闻。
一次,九岁的李成蹊回家的时候,林氏便如献宝般让李成蹊在李忠面前背诵名篇,李成蹊一字不差、甚至能倒背如流。李忠随机抽问一些先生不讲的极难的问题,小小年纪的李成蹊竟能答得头头是道,李忠满意大笑。
当天晚上,李忠便留在母亲房里陪娘儿俩。在李成蹊的记忆里,那是头一次,李忠留宿在林氏的房里,夫妻二人相处和睦;那也是头一次,李成蹊发现林氏竟然有那么喜悦的笑容。
看见母亲开心,李成蹊更开心。
那时九岁的他便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只要自己优秀,父亲便喜欢,连带着就会对母亲好一些,这样母亲便会开心。
而他,想要母亲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