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的天气甚好,雾山村西南方的竹林之上飘着缭绕的烟雾,云木依照桐雪的吩咐将桌子搬到院子里,院里院外弥漫着浓浓的饭菜香味儿。
几人围坐后,桐雪瞪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小人儿,他啃下一大口手里的鸡腿,筷子还在饭桌上四处寻找猎物,眼看最后一根鸡腿也要被夹走,她终于忍无可忍,拿起一根筷子便往那只小手拍去,鸡腿又掉进碗碟里。
“雪姐姐!”大虎捂着手背对着桐雪大呼。
“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解释一下呀?”桐雪面色平静,努力扯出一个笑,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危险。
大虎想了想,道:“阿爹阿娘今日都去了镇上,临走时叫我来投奔你。”
桐雪无奈,面上笑得更深:“好,那你告诉我,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抬手指着右边坐着的小人儿,危险也变得更浓。
大虎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胡乱擦了擦嘴上的油,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你,抢了邓爷爷的宝贝,他现在每天都躺在家里,也不做饭,把小九一个人丢在药铺里,连早饭都没得吃。”大虎说完又继续扒拉碗里的饭,不看对面之人的脸。
小九吃得正香,闻言抬起头朝桐雪眨了眨眼睛,重重地点了下头,甜甜道:“嗯!大虎哥哥说的没错,爷爷最近只喝酒,人都瘦了许多。”
桐雪无奈地看了看这个傻孩子,真是傻的够彻底,永远跟在大虎屁股后边,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雪姐姐,虽然你脾气大了点,不过做饭是真的好吃。”大虎谄媚道,接着小手蹑蹑地凑近鸡腿。
桐雪十分自然地抢先将最后一根鸡腿夹到自己的碗里。
大虎急得直跺脚:“雪姐姐!”
桐雪指着云木对他道:“大虎,你该知道这位哥哥的厉害,你再这样成天往我这里跑,总有你再挨揍的时候。”
云木没有反应,低头专心吃着白米饭,他本不该与他家主子同桌吃饭,可在桐雪一再要求之下,他家主子终于下了命令:他需得听桐姑娘的安排。
大虎心有余悸,斜睨了一眼云木,小嘴里鼓鼓囊囊着什么。
一旁的公子却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似乎对眼前几人的打闹早已习惯了一般。
“雪姐姐,我听阿爹说修元哥哥过几日可就要回来了。”静默了许久,大虎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见桐雪并不答话,他又继续说道:“阿娘说,修元哥哥是我们村里最有学识的人,品性好样貌好,如今又高中了探花,以后可就是官老爷了,村里的姐姐都巴不得嫁给他呢!”学着阿爹阿娘的哀叹模样,大虎也深深叹了一口气:“唉~我要是有个姐姐,我一定会劝她嫁给修元哥哥,才不会找某些来历不明的人呢!”他意有所指似的,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
公子闻言,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抬眼淡淡地看了看桐雪,又看了看大虎。
桐雪眼一瞪:“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快点吃饭!”余光往公子的方向瞥了瞥,发现他已经移开了视线,专注地吃着米饭。
顿了顿,桐雪又对大虎道:“吃完饭把那两壶桃花酒带给老头,再帮我带句话,天下唯此一例,请他务必珍惜,今日酉时三刻,过时不候!”
大虎皱着眉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传话这事桐雪使唤他惯了,晓得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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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雪将药草洒满了浴桶,拍了拍手,如今万事俱备,只差邓老头。
扭头见公子负手立在一旁,不知所想,而他身侧的少年则隐隐露出担忧。
“公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桐雪轻悠悠地道。
他抬了抬眼,静静地看着桐雪,语气四平八稳:“不后悔。”
桐雪在心中思忖着这“不后悔”的意思,继续道:“不过接下来的七日确是很痛苦的,你真的想好了?”
他看着桐雪,黑眸里漾着几分欣赏:“姑娘笃定的事都做得成,就像你笃定他一定会来一样。”
不知为何,听见他夸自己,桐雪居然会有些心虚。她确实笃定邓老头会来,他这个人就是得半哄半威胁着才行,桃花酒算是哄,而公子这样的病例世间罕见,像邓老头这样已至巅魔的大夫断不会为了赌气而错过。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一个金黄的小药丸映入眼帘。
这是桐雪近几日赶制而成,用的正是邓老头珍藏多年的稀世珍宝:冰魄月牙草。
这种草药百年难遇,即便有幸遇到,大多数人也不懂得如何保存,整座雾山大抵也只此一株,也只有这一株,可以救公子的命。
那日他闯进她屋内,遍体鳞伤,胸前的箭矢还淬上了毒,可这些都没有那么可怕,至少在桐雪这里,疗伤解毒都很容易。
只那一处,让桐雪心惊。
他中了蛊。
那不是普通的蛊,也不会像寻常的蛊一样要人性命,不过是每年发作那么五六七八次而已。
可次次,皆是酷刑。
噬心蛊。
噬心之蛊,万蚁穿心,全身冷热交替,仿若置于冰川火海之中被凌迟数万次,每一次,都是想死而不能的绝望。
十四年,到底是怎样的决心,才能让他愿意活下来。
那如渊的黑暗就这样一直在吞噬着他,孤独的没有尽头。
桐雪望着小小的药丸出了神,他便静静地看着这样出神的她。
她眼里的同情,大抵就是来源于此吧!
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夫,看穿了他的一切,她知道的太多,却是五分也不肯告诉他的,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她,她好像真的不在乎,只是在履行一个大夫的职责,替他疗伤,替他解毒,甚至要替他解蛊。
十四年,他当真还可以......重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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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脚步声传来,桐雪回过神来,是邓老头来了。
一进门就开始瞎嚷嚷:“臭丫头,求人不好好求,你以为两壶桃花酒就把我打发啦,你当我老头子是什么?要饭的啦!”
见屋内还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登时翻了个白眼,瞅了瞅公子,又瞅了瞅云木,复又回到公子身上,指着他道:“是你病了?”
公子怔了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雪丫头,这就是你藏了一个月的男人?病成这个样子,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啦?长得好看?”
桐雪听着这些大虎传送的无关痛痒的废话,懒得理他,对着云木吩咐道:“你到门口守着吧,接下来三个时辰,你可不能闭眼!”其实就是想要他护卫好他家主子,经这几次,桐雪也是完全信服了云木的能力,只是之前案子未清,府衙人多眼杂,她也不想那么多人知道这些事,也算是为公子着想吧,加上没有邓老头在,她这把握也就弱了几分。
云木是个不爱废话的,他知道公子信赖桐雪,便也不会自持怀疑,看了一眼公子,便身负重任地退了出去。
邓离天见没人搭理自己,怏怏地走到公子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腕,捋着胡子皱着白眉,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桐雪见他搭脉这么久,明显在装模作样,也懒得拆穿,反正时间不耽误就行。
她也走到公子跟前,将药丸递给他:“吃吧,别嚼。”
公子听话地捏起来吞了下去,桐雪将盒子放在一旁,伸手开始解他的腰带,公子身躯微震,邓离天连忙重重拍了下桐雪的手背,眼睛睁得老大:“臭丫头你干什么?老头子我还在这呢!”
桐雪手背一痛,缩了回来,好气又好笑,这老头今日抽什么风,平日里给村民看病不也是如此,都是大夫,还要讲男女大德不成?想争论几句但是又忍住了,只得背过身,恨恨道:“那你给他脱,脱掉上衣,进浴桶。”
邓离天翻着白眼,嘀嘀咕咕的,正要伸手,公子却抬手推拒,定定道:“不用,我自己来。”
“你来你来。”邓离天摆摆手。
“哗哗”的水声传来,桐雪转过身,公子已入了浴桶,露出半个胸膛在外。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非常重要,他们要同时在公子胸前和背后插入四十九根银针,封闭心脉经络,压制蛊虫辐射的九十八条血脉,如此行针需得又快又准,以桐雪的天赋,想要做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有邓离天帮忙,就会更快,更有把握。
此时邓离天也不再废话,有正事要忙,他自是严肃以对。
二人各司其职,每一针都极尽用心,而桐雪也知道,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
她在公子的左肩刺入一根银针,看见他额间已大汗淋漓,双手握在浴桶边缘,指节发白。
冰魄月牙草是引子,他们就是要让蛊虫发作,在这七日,他需得受足一年的折磨,耗干蛊虫,他如今心脉已闭,自是伤不了性命,可是,痛苦却减不了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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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针完毕,接下来便是等,三个时辰后方可拔针。
邓离天已经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对桐雪说要蹭她七日的饭。
桐雪却不敢稍离,生怕他到时候疼晕了过去,毕竟身上带着针呢,也怕他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去拔针,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搬了凳子坐在浴桶旁边,看着双目紧闭的男子,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大约这就是他忍痛的样子吧,不睁眼去看这世间,也不想被世间之人看到他眼底的疼,桐雪轻叹口气,这么逞强做什么呢?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事。
“公子可曾听说在东陵以南有这样一个地方?叫作丘县,那里曾经也山明水秀,百姓安乐。”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他微微动了动,却不挣开,此时心火已蔓延全身,他极力克制着,桐雪知道他的感受,他的手滚烫似火,可是很快,他又会如坠冰窟一般。
轻软的声音继续道:“我约是十五岁前都住在那里,只不过一夜之间,那里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四年前,我自南向东到了雾山,在这里住了下来。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田嫂,那时我像个乞丐一样,她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雾山村从不收留外人,除非婚嫁,她自己便是嫁过来的。虽然里长是个好心肠的人,可也不好违背整个村里这么多年的规则,我以为我大抵还是得向东走走,走到繁华的京都去。可后来,邓老头出现了,他说小九也是他捡来的,反正都是捡,这么大的捡回来也没什么,我在药铺待了几日,他发现我懂医术,便扬言要收我为徒,不过被我拒绝了。”
桐雪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似乎丝毫不在乎眼前的人正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嘻嘻,那老头太不靠谱了,把小九喂得精瘦精瘦的,我才不要跟他瞎混。不过时间长了,我的医术可以帮助很多村民,大家怜我年幼无家可归,便让我住了下来。这小院还是里长找人帮我搭的呢,我这人喜静,从前便也是住在山上,所以就落叶于此了,里长还帮我迁了户籍,这么多年,村里人对我都很好。”
顿了顿,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幽幽道:“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
思绪一下子拉回四年前,她睁开眼看到的那一幕,第一次那般真切地体会到战争带来的残酷。
她看着他,良久,忽然道:“公子,我今日帮你解蛊,也算在你这有个人情,我知你身份不一般,若他日我遇到难处,你应当会帮我的吧?”
他没有回答,桐雪却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怎么样?听故事是不是真的可以减轻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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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于其他人而言过得很快,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无比漫长。
每日行针,桐雪都不自觉地有些紧张,每日的三个时辰,云木都会在门口守着,桐雪也会待在屋内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同的故事。三个时辰后,她会拔出银针,他便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八个时辰,整整一夜,沉睡不醒。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虚弱无力半醒之间可进些食水。
今日是第七日了,邓离天行完针却没有走,而是在门口与云木大眼瞪小眼,顺便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不晓得这个臭丫头又说着怎样的破故事。
去针之时邓离天也进了屋,他大约也想看看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到底会不会成功吧。二人一起动手,桐雪看着眼前虚弱不堪的人,有些忧心。
他应当能挺得过去的吧?
银针去毕,二人都屏住呼吸似的等待着病人的反应。
只见他突然口吐黑血,双手紧紧抠住浴桶边缘,似乎要将其捏碎一般,而事实上他真的把浴桶捏碎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碎木声及“呼啦啦”的水声,浴桶碎成无数块,药水瞬间在屋内蔓延,邓离天一个躲闪不及便向后载去,桐雪却没躲闪,反而伸手去接倒下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