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说:“我是不是太丑了?”
“……”
乔奇祯很困惑。
然而,下一秒,她就忽然恢复了神色——很难说清,乔奇祯是怎么看出来的。总而言之,她的眼睛忽然阴沉了些,继而脸也板了起来。等她站起身,刚才梦游中失态的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还是白玛,那个无懈可击、不可撼动的白玛。
“看什么看?”甩上门以前,她冷冰冰地说,“没看过肠胃不好的人起夜啊?”
白玛从来不让人担心。
她好像总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
听说她小组汇报时常也是独自完成,却从不对不作为的组员不满。因为她对他们没有期望。
在白玛面前,乔奇祯时常会觉察到自己的软弱。
她对他来说,就像他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他的英文名是George,其实就是乔奇。之前白玛读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时有兴冲冲对他说过,原来是这样。“祯”这个字,本来无足轻重,后来被公司换成“真”字,也没关系。但他是知道的,他名字里的是祯,永永远远。绝不是别的什么。
他想过她会离开他吗?
乔奇祯知道自己有过的,但他更多的觉得她不会。他总是在不断地奔波,好像非得透支精力不可,没有余力去想东想西——这是他和白玛的共同点。给狮子大开口的明丽很多钱,按她所希望的那样为他们买了车,买了公寓,甚至给他结婚的堂哥买婚房。虽然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非得付这个账单,但明丽闹起来就没完。
他知道白玛不喜欢和普措叔叔在一起。所以他很早就做了决定,他不会让她回那里。
但是他没想到白玛会哭泣。
那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他先去拍杂志写真,然后参加年初杀青的电影的首映会。中途打了好几通白玛的电话,她都没有接。但他知道她结束赶稿闭关了。等结束,两个人一起驾车回去。
那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
白玛说:“我有点累了。”
乔奇祯正在给金鱼喂食:“是吗?要么休息一段时间。我送你个pad吧,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连kindle都没有……”
白玛说:“你觉得我适合这一行吗?”
在一阵无端的缄默里停留片刻,乔奇祯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他说:“……随便你啊。”
仿佛为了避免她立即作答,他又追加了几句:“你要是愿意继续,我无条件支持你。留在北京,机会更多,你爸妈和我爸妈也会少管我们——”
说着说着,乔奇祯却低下头去。
可已经于事无补。
不费吹灰之力,她就看穿了他:“你这么说是因为希望我陪你。”
她彻头彻尾隐匿在灯光的死角,无垠的漆黑吞没她的脸颊。谁也不知道她做过怎样的挣扎。白玛说:“……你只是想我陪着你,但又不愿对我负责。”
她哽咽起来。
“我没有说不负责,”他想反驳,说出口的却是,“你不想我陪着你吗?我说过好多次,其实你不工作也可以。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知道你也是——”
他又拿这个来要挟她。
她和他养的那条杜宾犬没什么区别。乔奇祯不怎么讨厌谁,也没有看不起谁。他只是太过一视同仁,自私到了极点。哪怕一秒钟,他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问题。比起其他人和物,她唯一的不同仅仅是他习惯了她。
她在一场又一场的争霸赛中获胜,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她不断地获胜,可是下一场比赛总会来到,她自始至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场。
赢的人不能离开擂台。
乔奇祯向白玛没完没了地祈愿与索求,而她却无止息地姑息与给予。
终于轮到这一天,她因认清他不可挽回的无情而失声哭泣。
白玛的微信头像是毕加索画的朵拉·玛尔。成为他诸多情人里的一个时,她一定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毕竟她也摄影、画画,他对她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那么动听,他对她关怀的每一个眼神都很真实。
可他对她的记忆却只有哭泣。而她最后从他那里得到的则是一句话——“你明知道我唯一爱的人是玛丽·泰莱丝”。
有一天乔奇祯也会对她说这句话吗?
起初,白玛恐惧得无以复加。
然而,待在乔奇祯身边眼看着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麻木了。不再害怕,也不再心动。甚至于连她自己都疑惑,她到底为什么还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年少时的喜欢?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白玛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这一点,乔奇祯不会爱上别人。他从来没有爱过谁。
她永远是输家。
因为她再怎么战斗,也打不中他本不存在的心。
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那一天以他被工作联络被迫离席告终。
脱身后,回家后两家人聚餐,白玛也恢复了原样。虽说没来由的,乔奇祯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像一场绮丽的噩梦。
她伫立在河堤上,仿佛虔诚的异教徒等待着粉身碎骨,又好像谁崩溃后臆想出的幻影,美得令人心碎。
河水寂静无声地涌向末路,他们沐浴在刺骨悲怆的河风里。白玛的长发吹起,化作水鸟漆黑的羽毛将那张脸掩埋。她静静地注视着他。
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曾倒映出任何人,她极为缓慢地回过头,直到余光里不再有他。
“算了。”他听到她说。
雪亮的匕首终于将所有绳索砍断。白玛试着微笑,却比歇斯底里更像伤心。“没有我你一个人也可以吧。”她吐出的不是问句,他觉得梦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