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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司寇翾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
他是异姓人,又生得一副好皮囊,总是凛着一张冷脸与人交道,眼眸寒若冰霜,不善言,不喜纷,常常独行。
这样的他,自然没人愿意靠近。
有好事者带头排挤他,欺压他,而他全都欣然接受,不卑不亢。
他身上的伤痕新旧不一,可无人在意。
权当他是宣泄口。
左丘煴在魔尊眼下犯了事。
魔尊不顾同族关系,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横踢出殿,一展怒颜:“滚,别再让本座看到你!”
左丘煴被调任至城门,担任副尉一职,手下管着十几号人。
可他不甘。他曾在魔尊底下做事,深受青睐,旁人只有艳羡他的份。
而如今,他要做的,只是区区守个门……
左丘煴不过是在殿前多嘴问了句:“魔尊,您所做的,神姬当真能看到吗?”
魔尊动作一顿,原是钳制金钗的手忽地落在了他脸上,“本座的事,你也敢过问?”
手心炽热,烧得他满脸通红,痛得原地打滚。
于是,便有了那一幕——一脚踹出宫殿。
族中谁人不知,高高在上的魔尊殿下心系竹笙谷的雪盈神姬许久呢?
魔尊为求神姬一笑,不惜躬身而行,亲自动手精制女人的珠翠,成日陷入其中。
可神姬依旧寡淡如水,不视此举。
他只是在点醒魔尊殿下啊,怎会……
他怨怨地来到城门当差,底下有人还愿意巴结他,便找来一魔兵给他端上一盏热茶。
来人便是司寇翾。
他本就怒气冲冲,满腹牢骚难以发泄,看到司寇翾那张比他还要冷上三分的面容时,他想他找到了。
找到宣泄口了。
左丘煴冲冠眦裂:“给本大人端茶,你很不满是吗?”
司寇翾只是将俊首埋得更低。
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也学着方才魔尊在众目下踹他那样,将司寇翾一脚踢至数尺远。
而那人还是不吭声。
热茶浇在他的脑袋上,火辣辣的痛感自前额烧至脖颈,腹中如藏万把刀刃,扎得他半生半死,他是疼的,脸上的青筋足以说明一切。
可忍字当头,他不能暴露,他还得继续修炼,所以又该如何反抗?
只能任由一双又一双的脏脚踩在他的身上,亦如幼时般。
耳旁充斥着不同的声音。
谩骂的、嘲弄的。
“贱种,连你也敢看不起本大人!不会说话是吗?来,本大人教你如何说,这第一句,就是喊疼!”
“大人,他呀,一个异姓人,比不得咱们尊贵,随便您打,随便您骂的。”
“皮糙肉厚,贱命一条。”
“喊啊,快喊你疼!哈哈哈哈哈哈哈!”
左丘煴满足了,所有的愤怒都得以宣泄。
从此以后,司寇翾又多了一条噩梦。
这是苡鸢所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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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丘煴痛哭流涕,狼狈不堪:“求您,原谅鄙人……”
卑微如尘。
他好不容易重得魔尊殿下青眼相待,他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了。
司寇翾垂着眼睫,情绪难摸。
知镜也愣了愣:“神姬,他在想什么呢?”
她说:“或许,是在回忆从前吧……你觉得他该原谅吗?”
“此人罪不可赦,唯有打入大牢才能大快人心。”它义正言辞。
“好。”
接着,一道贯彻心灵的神音响彻野恙林:“左丘煴残害同族,其心可诛。即刻起,打入大牢,终生不得窥见天日。”
知镜:神姬,你好帅。
左丘煴眼泪骤停,惊得瘫坐在地。
她笑意浅浅地看向左丘翼:“魔尊殿下,意下如何?”
“神姬所言,必不可反。”
不等司寇翾说些什么,便听魔兵们步如惊雷,纷拥上前,将四肢瘫软的煴守卫架起,拖他远离。
他本是要说什么来着?
他想说,不可能,他不会原谅的,他要让左丘煴生不如死。
他的眼神晦暗未明,看向苡鸢。
又来了。
遥遥一眼,便是东风送暖,雪地消融。
他也能窥见孟春花开,嗅得暗香宜人了。
一道朝晖而落,万物复苏。
这是好是坏,他难以言喻。
当下,只管沉浸其中好了。
当左丘翼再次问起苡鸢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时,她自知,逢尊殿是非去不可了。
“你先出林吧,我还要处理些事,稍后便来,”苡鸢微微俯首,“逢尊殿再会。”
疑色虽有,但他仍如故般粲然一笑,只道:“那我便恭候神姬了。”
待众人散却,四面寂然,唯竹叶簌簌作响,奏着清乐,伴着月色,只余他们二人。
隔空相视。
少年手持长戟,肃然而站。
绛羽印在幽静中叫嚣,又露赤光。
夜阑之下,亮泽耀眼。
苡鸢似是陷了进去,那绛翼展羽,碎金泛光,吸引着她走上前。
她一步步靠近司寇翾,淡淡的血腥味扑鼻,她不由地皱着眉,终于,在他面前停住,只隔短短半尺,她甚至能听到,少年震若擂鼓的心跳声。
温热的呼吸交织着。
苡鸢抬眸,眼里水雾荡漾。
她也摸不清自己的情绪了。
只是叹啊,叹他怎么这么痛?
孤苦一人,漂泊半生,日夜忍辱负重。
少年问:“神姬这是在做什么?”
他自谑地勾唇。
明明面上是抗拒的,可他们现下隔得这般近,距离全被打破,他却丝毫不排斥。
清香包裹着他,他如沐春晖。
内心欲渴,雪肤灼热,他恍若着魔,哪里都烧得厉害。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越真切的东西,就越像是虚梦一场。
说不定,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他在做梦呢?
苡鸢眼底泛着薄薄的朱红,慢慢地,抬起了纤细的手臂。
随后,一张余有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眉梢处,触着他黑红的血痂,两根手指轻轻抚着那块伤痕,给他揉去疼痛。
他未躲,任神姬抚着。
她音色颤抖:“很苦吧?”
司寇翾眼瞳一震。
他听到女子坚定又有力的声音:“都结束了。”
灿光下,伤痕尽数消失。
少年干净的面容冰冷如初,可那眼中,怎会多出几分触动呢?
无人知晓。
他心中想,神来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