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迎霜序，落叶积腐归尘。玄英将临，趁着山里走兽还未冬眠，十七与老洪上山狩些野味与皮子，好迎接严节到来。
暮秋之际，山里有些寒凉凋敝，不似早秋时的热闹烂漫、游人诸多。现下焜黄华叶衰，枝杈寥空，凭添萧瑟。
到了山上，两人分头行动，老洪搜寻前些日子设下的几处陷阱，查看可有诱捕到野味，十七则带着弓箭去找射猎物。
寻了一块地方，在地上撒完诱饵，十七找了一颗苍翠叶茂的白皮松，灵活的爬了上去，在树高处，蹲守着猎物过来。
猎物没看见，倒是先过来两个步履匆匆的人，十七被松枝遮挡，那俩人看不见她，但十七却看清了这二人的相貌。
都是年轻的壮汉。一人黑色劲装，腰间配刀，另一人是个独眼，穿着有些奇怪。二人外衣褶皱，破了几道口子，身上有血迹。
十七以为他们是遇上野兽，搏斗下受了伤，也没多想。
等二人离开不久，十七就猎到了几只野兔。不知为何，心下不安，没有继续蹲守下去，拎着山兔去寻阿翁。
找到阿翁时，他正满身是血的倒在坑洞中。
这坑洞是阿翁特意挖了用来捕猎猛兽的陷阱，为防猎物逃脱，足足有一丈余深。
十七慌忙用绳子一头绑住树干，捏住绳子另一头跳落到洞中，将阿翁绑在背上，顺着长绳爬回地面。
也不管那些猎物，直接背着阿翁下山回了家，让阿圆骑马去请大夫过来，自己留下看顾。
等待大夫的时间里，老洪从昏迷中醒过一次。在其奄奄一息地交代中，十七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伤了阿翁的正是十七在白皮松上看见的那俩人！
老洪在检查一处陷坑时，发现坑底下掉了两个人。
这二人先前不小心掉落陷阱，又被坑底的捕兽夹夹到，受了些伤，坑洞又高，坑壁也无借力之处，被困在此处，幸好老洪过来救出他们。
那黑色劲装之人刚到了谢，就趁着老洪不防偷袭，另外一人也默契出手。
老洪被砍了一刀，反应过来拿起刀反击。
老洪虽功夫高，可这二人武力也不弱，一对二，俄而便败下阵来，被他们打落掉入陷阱中。
这二人觉着老洪受了重伤又砸落至坑底，血腥味会引来野兽啃食，必死无疑，倒时被撕咬得面目全非，即便尸骨被发现也不会留下线索，就放心离去。
等到大夫赶到，老洪又昏迷过去。
大夫把完脉，仔细处理了伤口，又开了几副药。
老洪已是六十有五的年纪，即便平日身体健硕，终归年迈，受此重伤，危在旦夕。
用参药强吊着命，老洪这七八日多数时间都在意识不明，偶尔清醒。
期间不停有人上门探望，都是阿圆帮忙招待。
这天夜里，老洪精神突然好了不少，面色也红润起来，能自己起身了。他叫来十七，跟她说了许多话。
“明年你就十五岁啦，虽然平日当你作小子养，可终究还是个姑娘家。
女儿家的十五岁很是紧要，之前纵着你做个儿郎，但十五一到便是及笄成年，得跟乡邻好友交代你是个姑娘家了。
按照大周习俗，女孩及笄之年，家里长辈是要给备下漂亮的发簪的。
原想着明年给你办一场及笄之礼，借机正式跟村里人道出你的女子身份，好让人知道我老洪家的孙女也长大成年啦。”
老洪拿出一长条木盒，递给十七，“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木盒里是一根青玉簪，没什么繁复的花纹，素洁雅致，在烛火照映下，莹莹生光。
“阿翁眼光甚好，这簪子我很是中意。”十七忍着眼底湿意，却仍旧笑着扮作欣喜非常。
“不是阿翁眼光好，是我托崔先生替我选的。崔先生大族子弟，比我懂这些。
往日我送你钗环首饰，你都不大喜欢，想来是我挑的不称你意。
昨日聪彦他来看望我，听我讲要买簪子与你，便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帮我去城中挑了这根玉簪子，就当阿翁提前将及笄礼物送给你。”
十七心中清楚，阿翁这是回光返照，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而下。声音哽咽，带着些乞求：“阿翁，您明年把簪子给我好不好，您知道的，我平日里骑射练武，无一处不消停的，万一把簪子摔了碰了可怎么办，阿翁，您收回去，明年再送给十七好不好。”
说着就将木盒扣上往阿翁怀里放。
老洪接过，宠溺地笑，“也好，就先放在我屋里，等你什么时候想戴了就过来拿。
这几日过来看我的那些老友们，都是和我一起镇守边关多年的袍泽，日后但凡有困难麻烦之处，尽可去寻他们帮忙。”
老洪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这个，你收好，来日去长安，你拿着玉佩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许我一个来世。”
十七不接手，已然泣不成声，“阿翁，我才不要帮你去问，你自己去问，我们一起去长安，你亲自去问。”
老洪伸手将玉佩塞进十七手里，又拍了拍十七的肩膀，“乖，帮我收好，阿翁困了，要先睡了，你也赶紧休息吧，明日阿翁教你新拳法。”
说完兀自上了床盖了衾被躺下，很快便合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十七跪在床前，渐渐止了悲泣。
床榻上的方寸之地，愈发无声。
她清晰的听着耳边的呼吸渐渐微弱。
最终什么也听不到，夜静得可怕，只有豆大的烛火在尽力发亮。
跪在那的十七呆滞着，安静无神，沉默得有些冷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鸡鸣破晓。
十七挪着膝盖上前，抓住了阿翁的手，轻唤了句：“阿翁，天亮啦，该起床教我新拳法啦。”
阿翁的手冰凉彻骨，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复又摇了摇手臂。纵然十七力大无穷，双手在触及阿翁冷硬的臂膀时也顿然无力起来。
一遍遍叫唤着阿翁，久久得不到回应，十七的声音维持不住平静，逐渐凄厉。
喊到嗓子干哑发疼，十七恍惚意识到，她的阿翁，真的不在了。
那个善良慈厚，对自己爱护有加的阿翁，就这么走了。
那一刻，悲恸复归，搅得血肉模糊，痛苦不堪。泪如泉涌，溃决而下，哭声牵扯着干哑的喉嗓如刀割般，心中闷疼难泄，如有万千钝器锤打。
伤心欲绝又久哭之下，十七渐失气力。慢慢冷静下来后，又开始自我悔恨。
后悔那一日和阿翁分开，后悔自己眼睁睁看着害死阿翁的凶手离开却不自知。
她恨，阿翁这么好的人，救了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被那种杂碎恩将仇报害死。
满目盈恨，阴鸷难消，两手紧紧捏成拳，发泄般在地上凿砸，暗暗发誓，定要亲手将这二人千刀万剐，以祭阿翁在天之灵。
阿圆照常上门帮忙煎药照料时，发现了洪家阿翁已去，十七在旁边跪了整夜，双眼通红，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神魂般，茫然若失，两只手都受了伤，皮肉炸开，耷拉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