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谢清真没料到李临璋今夜如此之高兴,席间还有众多不认识的官员来跟她敬了酒。
她向来不耐烦这些应酬,但一想到未来几月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只得忍下脾气,来者不拒。
就这么“君臣同乐”至戌时,宴席才散去。
谢清转转脖子,不耐烦到了极致。
夜太深,李临璋直接让谢清留宿宫中,住黛茵大长公主从前所住云音殿。
谢清无异议,她正好也有事要与李临璋商议。
冬夜寒凉无比,冷风簌簌地吹,悄然顺着殿门钻入殿中,又顷刻被殿内燃着的熊熊的炭火击退。
“为何?!还要再等什么?”
蓬莱殿内一声瓷片落地,惊醒了殿外偷偷打瞌睡的小黄门。
谢清低头看了看不慎被自己碰掉的茶盏,怒气依旧收不住。
上等的瓷器碎了一地,就这么碎着,无人敢上前。
她不明白,她等了这么多年,眼见一个大好的时机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甘心放过。
李临璋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
谢清接过展开,这些折子多来自崔氏的官员上奏,奏请陛下慎重考虑碧落关战事。
谢清冷笑一声,她请求国战、吞并契丹的折子才递上来多久,且并未在朝野公开表态,这些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反对了。
李临璋安抚着她的情绪:“此事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皇兄自然会站在你这边。但你须得知道,若朝中反对者众,你这仗也会打得不舒心。”
这些她自然知晓,国战不是仅仅靠碧落关,她需要更多的后援粮草和兵器,才能一举得胜,为父母族人报仇。
谢清敛去怒意,重新坐下。
李临璋叹口气,缓慢道:“你自己也知,根结到底在哪...”
谢清声带寒意:“陛下难道要我去求崔衡吗?”
李临璋被噎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若有心,九年前又怎么会见死不救,任由我父兄呼救无门,任由我谢氏六万军士死不瞑目!”
寒风在殿外呼啸而过,宫人们将头低得更低。
李临璋也没了话。
谢清忽然醒悟,自己这哪里是为人臣之礼,哪有臣子如此对君不敬。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千恩万宠、可以无所顾忌的女儿。
她如今是臣子,是本就惹众人眼红的边将,她想为父母报仇还得得到朝中的支持。
谢清冷静下来,软了声音:“陛下恕罪。”
李临璋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也不会怪你。皎皎,朕...的意思是,你若想要在这朝中立足,想要此战顺利,便不能再如此直来直去。敌人未必永远是敌人,大敌当前,其他的恩怨何不
先放在一边,试着做一个圆滑之人?”
直到躺在榻上,谢清依旧在回想李临璋的这句话。
她知道,李临璋不是个杀伐果断的君主,他受正统皇子教育,从来性格温和,是个贤君。可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顶得住朝堂众臣的压力,若反对者众,他也不愿逆众意。
时间紧迫,谢清知道除了崔氏外,其余人或多或少明面上都是顺从圣意。可实际上,这朝堂上的人心有多复杂,她远在边关,也领教过一二。
月光皎洁,谢清闭上眼,下定了决心。
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场仗她都必须要打。
——
晨起寒霜照雪,日温渐升驱散了连绵多日的寒气。
马车悠悠地行在管道上,才刚天明,此处又接近禁中,是以路上鲜少行人。
崔衡端坐车里,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在看。炉上水已沸腾,他斟过一杯茶正要送入口中,突然一阵马蹄声过,马车剧烈晃动,他手上的茶水尽数浇在了衣袍上,晕开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好在冬日衣裳穿的厚,倒也没觉得烫。
车停下,为礼犹豫地唤了一声:“主子...”
“怎么回事?”
为礼支支吾吾:“刚才过去的好像...是叱英将军麾下的岑副将。”
崔衡掀开车帘看去,便见得一蓄着络腮胡子的武将骑着马停在他马车前十步余处。
见得崔衡掀帘,岑梧大声地喊:“原是崔相爷!怪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相爷,实是对不住。确是因为陛下有令,命我接我家将军出宫,一时匆忙,还望相爷莫怪!”
崔衡见他嘴上说着对不住,面上却一副挑衅的姿态,对他的无礼不予理睬:“无妨,陛下旨意要紧。”
说罢放下车帘,对为礼吩咐道:“让让岑将军,我们不急。”
岑梧讨了个没趣,嗤了一声:“奸相。”骑马向宫城疾驰而去。
听见马蹄声远去,崔衡吩咐为礼:“掉头回府,我换件外衣再去面圣。”
今日原本是休沐,并不用早朝。崔衡行至延英殿前,御前太监赵有功守在门口,见得崔衡便迎上来,略显为难:“相爷这么早便来了?”
“劳公公通传。”
“哎,相爷稍候。”
不一会,赵有功出来请他,特意道:“陛下宣您觐见。”
末了,又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加了一句:“叱英将军也在殿内。”
崔衡恍若未闻,迈步跨入殿中。
殿里燃着足足的炭火,融化了外面的寒意。
皇帝李临璋年近而立,坐于上首,正苦口婆心:“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应该找个好夫婿了。如今你弟弟已中了探花,你族兄也升了御史中丞,仕途正好,谢家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何须你一女子再在边关苦捱?”
“家仇国恨未报,欠我谢家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世上,陛下要我如何能安心成家?”
“只要朝廷允了碧落关的请战,又或允我向崔衡讨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都绝无二话!”
崔衡脚步一滞,殿中的两人都已经看到了他,李临璋忙唤他:“子正来了。”
谢清原本端正坐着,此刻背往后靠上椅背,微抬起头,唇边噬着嘲讽的笑意,丝毫不见被听见杀心的不适,微凉的眼神将崔衡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果然是相爷,三年未见,这周身的气度——”
她啧啧出声:“还是那么的道貌岸然、人面兽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