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衡对她的话置之不理,拜见皇帝后道:“蜀中地动已妥善处理,益州刺史上了折请奏陛下重建之意。”
李临璋点头,道:“朕已知晓,此事容后由户部工部共同商议后再呈上来。今日是休沐,子正这么早前来就为了此事?”
崔衡望着谢清,嘴里却是在回李临璋的话:“臣与谢将军长久不见,怕谢将军不记得臣了,听闻谢将军回京,特意赶来相见。”
谢清冷笑:“我可不敢劳相爷惦记,怕折寿。”
“谢将军是巾帼英雄,百战不殆,也有害怕的事?”
“战场上明刀易躲,人心的暗箭难防。我是个蠢人,生怕自己哪天就被相爷算计地连骨头渣都不剩。”
李临璋见两人又有剑拔弩张之意,赶忙打圆场:“你我三人一同长大,朕知道皎皎对阿衡有误会...”
谢清打断皇帝:“臣不敢,相爷心怀天下,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我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实在是不敢与相爷相提并论。”
李临璋的话含在嘴边,此刻也没了办法。
崔衡对她的阴阳怪气视若无睹,对皇帝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先行告退,臣与陈尚书、姚尚书将益州之事商讨待定再呈于御前。”
李临璋点头:“好,午后再来御书房,朕有一事与你相商。”
谢清站起来,随意地对皇帝拱了拱手:“臣也告退了。”
眼见谢清就要走,李临璋喊她:“今晨皇后与你说的三日后的坤宁宫宴,皎皎你可记着。”
谢清边走边摆手:“记住了。”
出了延英殿,晚冬温暖的朝日冉冉而起,驱散了清晨的露气。
从延英殿前远望,宫门错落,高低不一的府邸屋舍排列开去,延绵不尽。
尚有白雪落在檐上未化,衬着家家户户挂起的年饰,一片安和民乐的城景,比之萧瑟的碧落关,简直是天庭对人间。
谢清收回视线,随意伸展了筋骨,嘴里嘟囔:“在宫里睡也睡不好,待会还得补个觉。”
崔衡自她身后行出,瞥她一眼,语气不温不火:“谢将军此次击退契丹三万大军,俘获战俘一千余人、牛羊无数,昨日庆功宴半数朝臣皆出席为将军庆祝,陛下还允将军宫中留宿。如此荣宠,谢将军已是我朝女子第一人。”
谢清面无表情:“父兄战死,家族倾覆,我有幸留有一命,食朝廷恩露,享千军威望,御敌卫国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君恩不敢受。”
崔衡看向身旁的女子,一身英气逼人的将袍,本是明艳的眉目被边关的风霜打磨地越显凌厉,左眼下一寸的红痣鲜艳如血。
这原本是一颗小小泪痣,从谢清出生起便有了,他还笑过谢清如此爱哭就是因为有这颗泪痣。
崔衡想起九年前碧落关的隆冬,他翻过无数的尸首,在无边雪地里找到她时,这颗痣与面上的鲜血相融,如同雪地里开出的红棉,漫天纷飞的大雪中这一点红刺在他眼里,从此后血色再也褪不去。
两相静默,崔衡心想,若不清楚点与她说明,恐怕谢清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谢清懒得理他,抬腿便走。
崔衡后边跟上,已近宫门,四处无人,他缓慢地说,声音散在清晨的寒风里。
“你如今风头无量,功勋赫赫,边关军心皆向于你。但也要明白树大招风,朝野上下有多少人盯着碧落关盯着你,你需得明白功高震...”
谢清脚步不停,听得此话戏谑道:“相爷莫不是担心我夺了你的权势?还是担心我迟早有一日要找你算我谢家的旧账?”
崔衡停下脚步,谢清往后扫一眼,也停了下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崔衡有一副好颜色,人如他的字一般,眉眼肃正,内敛冷清,深紫色的官袍更衬得他气度雍容,似天地山河都囊括在他手中。
谢清最讨厌他这副坦然无畏的样子,她冷笑,语气愈发尖厉:“怎么?难道不是?这么多年你驳过多少回碧落关的增兵和请战,又压了多少回给碧落关的粮草物资?寒冬腊月京城高官食酒享肉,我碧落关的将士们却在浴血守城!相爷莫要忘了,你仕途伊始也是在碧落关!”
尖锐的话语有如实体,直向他刺来。
周身钝痛。
崔衡呼吸滞住,手指紧紧蜷缩着,生生压下喉间的一股腥甜。
寒风簌簌起,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子,吹起了谢清和崔衡的衣摆,相缠难分。
崔衡低头注视。
皇城内处处隔墙有耳,崔衡不欲再与她争辩,谢清依旧步步紧逼。
“我倒想知道九年来,相爷是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你可会害怕冤魂缠身,可会有一丝悔恨之意!”
崔衡猛地抬眼,触及谢清夹着恨意与悲恸的眼神,心下又一痛,转过脸不看她:“如将军所言,我狼子野心、不择手段。战事起,死伤再所难免,谢家亦不可逃,我又为何要愧疚?”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早就该知道的,早就不该再对这个人抱有任何幻想。
谢清突然泄了力,谁对谁错,他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可争辩的了。
“还请相爷将早年定婚时的玉佩交还于我。它是我的东西,早该还给我了吧。”
崔衡落下眼眸,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抚摸上一块玉佩,慢慢道:“那玉佩隔得时日太长,不知道放去哪里了。需仔细找找,找到了便给将军送去。”
谢清转身就走。
侧门外岑梧正等着,一见到谢清便冲过来,挡在谢清前面,怒瞪着崔衡。
谢清回头,看见崔衡已经向安庆宫去,对岑梧道:“没事,我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