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凉风不断,偏偏屋里烧着加倍的炭火,一时又冷又热。
崔衡万事在握的语气让谢清很不舒服,一如她进到崔府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寒暄的,谢清抽出执冰,寒霜一般的剑架在崔衡脖子上。
谢清居高临下,这个姿势让她的不舒服少了些许,能痛快问话了。
“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会见述哥?你跟耶律渠有什么密谋?你要通敌?”
一连串的发问,崔衡没急着回答,他垂眸看了看执冰。稀世名剑,一直留在谢氏的祠堂里。剑虽好,但对于军人来说不如刀来的趁手,谢明渊就给了谢清。
见崔衡迟迟不答话,谢清就要没有耐心,崔衡才开口:“私事。”
谢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剑悬喉间了还能坦然自若地说见敌方官员是私事。
“崔相烧糊涂了?怎么也说起糊涂话。两国之事怎么会是私事?”
崔衡抬眼,直视谢清:“叱英将军又要问我又要不信我,未免自相矛盾。”
“我是要你说实话!”执冰的剑尖往喉咙又靠近了一寸。
崔衡依旧平静:“我说的就是实话。”
“好!既然是私事,那又是何私事?”
“与碧落关无关。”
谢清怒极反笑:“契丹就在碧落关外,你与耶律渠的私事能与碧落关无关?”
“将军若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敢信你吗?崔相。”谢清冷笑。
谈话又进入死胡同。
谢清就要泄气,冒险来崔府,本以为能从崔衡这里试探出一星半点,不料还是她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崔衡此人冷心无情,她讨不到好处。
她收回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茶香弥漫开来,谢清自顾自地饮了起来:“我起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将援军调去救只有一小部分敌军的榆城,让援军沿路放慢行军甚至绕道雪山,也对延城的谢氏求援视而不见。”
突然旧事重提,崔衡身体有些发僵,许是夜里寒气重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说是因为榆城百姓多,还有延城迁来的百姓,纵有一小股敌军也有丧命之危。绕道雪山也是为了不惊扰胡民的放牧。”
“这理由冠冕堂皇甚至不如三岁小儿找的借口,可谢氏才出事你就暂代了延城的城守一职,碧落关战后遍地的残垣狼烟、无数的流民伤患成了你大展身手的最好戏台。才一年的时间,延城就能重建,百姓安定,你崔衡的名字在朝野上愈发响亮。”
谢清停下,缓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维持心平气和。
崔衡一手抚着书,另一只藏在床榻内侧的手紧紧攥着,箭伤发作,丝丝缕缕的痛从肩头蔓延至全身,血液好像被冻住了,需得他勉力支撑才能维持平静。
夜寒风急,他闭了闭眼,仿佛又听见了碧落关外呼啸的风雪寒声。
一样的冬日。
“头几年,我一心只有恨,恨耶律渠,恨契丹,恨你。到现在,耶律渠已将要是我剑下亡魂,为父母报仇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你,我竟不知怎么恨才好了。站在崔氏的立场上,比起一个还未正式成亲的岳家,借着这一战揽权、夺名、造势,这可比三甲及第后从翰林院编撰做起一步步往上要快得多。按这个逻辑来看,你好像也没有错。汲汲营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最拿手的吗?”
谢清笑笑:“错的是我,将人想的太单纯。”
她放下茶杯,转身看着一动不动的崔衡,带上了一点真心:“可至少,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做一个叛国的人。”
崔衡抬眸,墨黑的瞳仁里像蕴着无边夜色,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映在光中,一张脸半明半暗,看的谢清心头一跳。
下一瞬,他转过头,月光擦着他的身边过去,谢清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缓慢开口:“将军想多了,我纵是狼子野心,也做不来叛国的事。”
崔衡骄傲,不屑说谎,谢清闻言心中安定了一些,只要崔氏不会帮着契丹,她就有信心一举攻破。
她觉得有些可笑,往日里说着如何与崔氏不共戴天,真遇上了国事,等着她的还是只有来找崔衡这一条路。
谢氏纵是视崔衡为仇,但比起其他不知心肠绕了几道弯、怀着多少心思的氏族,至少她尚算了解崔衡。
只是二人终究没什么话可说,谢清拿上执冰就要走。
崔衡叫住她:“将军漏夜前来,只是问了这一句就要走?”
谢清看过去,崔衡依旧半躺着,姿势未变,但神态却好像一下子变了,刚才那明灭不定的神色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又变回那个权倾朝野的崔相。
崔衡抚了抚肩,伤口还痛着,谢清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吸引,落在他层层包扎的肩上。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他们之间默契地不提挡箭的事。谢清不想提,她不想再跟崔衡有过多的牵扯了,纵使羁绊和仇怨已如此之深,她也有一丝固执地认为只要不挑明,他们就只是敌人而已。
至于崔衡,他知道提了也没什么用,他无法向谢清解释自己的行为。
谢清语气渐渐不耐:“还有何事?”
“朝中已然允战,严怀生一事也已了结,两月后不出意外,谢氏就要重整旗鼓,越过碧落关。”
这都是人人皆知的事,谢清皱眉:“你什么意思?”
崔衡直直地看向她:“将军就这么放心,这两个月内没有其他变数吗?”
这话听在谢清耳朵里就像威胁,她嗤笑:“我怎么敢放心,若崔相愿意高抬贵手,自然没有变数。”
“我只是想说,谢氏的威胁,从来都不是崔氏。”
谢清不想听这兜圈子的话:“要说什么就快说。”
崔衡慢慢道:“若我说,崔氏愿为谢氏报仇出一份力,将军可愿?”
夜阑入定,更深人静,树梢上的寒露滴落,静谧的夜里只余烛火灯芯噼啪一声。
谢清气极反笑:“崔氏为我出力?凭的什么?不要说是凭你良心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