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荏苒,光阴似箭,转眼间到了一九八四年的夏天,社会的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目。沉睡已久的西部已开始苏醒,似乎也准备有所动作,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个体企业迅速崛起,各类“总经理”“董事长”等头衔的名片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难怪有人讽剌这种现象,称随便向空中扔块砖头都能砸着几位“总经理” 或者是“董事长。虽说有些夸张,但也的确如此,各种皮包公司如雨后春笋般从地上冒了出来,所谓的皮包公司,其实它的全班人马就是“总经理” 或者“董事长” 一个人,整个公司的资产就在一个手提包内装着。
然而这些闹潮儿并不都是幸运者,成功者只是极少数人,大多数纷纷碰得鼻青脸肿,丟盔卸甲。张克南就是其中一个,随着市场经济的冲击,国营商业逐渐由个体经济取而代之,他所在的副食品公司已是沉落的夕阳,昔日的辉煌已成为美好的记忆,倒闭的现实就摆在面前,现在连工资也发不上了。本来他和黄亚萍的关系就处在一个阴死阳活的状态,公司的现况更让他在妻子面前矮人一头,为了在黄亚萍面前显示他的存在和能耐,在他母亲的大力支持下贷款创办一个贸易公司,头两笔生意还不错,赚了两千余元,他不胜欢喜,没想到第三笔却成了他生意上的“滑铁卢”,他与深圳的某家公司约好准备从该公司进25台32寸进口彩电,每台的进价2200元,当时在县城的售价是4000元左右,如果这笔生意做成净赚利润可达四万余元,在那时这四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为了保险起见张克南亲自到深圳对该公司进行了实地考察,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着公司的各种证件,毎个证件下面都盖有鲜红的公章,前来洽谈业务的客户是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公司专门派人带他到十里外的一个大仓库转了一圈,宽大的仓库存放着各式电器,品种应有尽有,仅进口电视一样就有十几个品牌,让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看过信以为真,马上与对方签定了合同,由于当时彩电属紧销物资,必须先付钱后提货,就是在提电视之前将货款打到对方的帐户上,张克南被眼前可观的利润一时冲昏了头脑,万万没想到这是个骗局,他把钱打到对方的帐户后,拿着提货单来仓库提货时却被拒之门外,说提货单不是本公司的,他顿时惊恐万状,立即赶到公司的办公地点,已是人去楼空,他这才意识到被骗了,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茫然地看着街道上匆匆而过的人流,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原以为可赚一笔大钱的,可以在黄亚萍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也让这个不爱自己的人知道他存在的价值。没想到被人一下子骗走了六万元。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世界已将他远远地遗弃,只有在他僵硬的脑子里,画着一个悲哀的问号而已。
与张克南恰恰相反的是那个不爱他的黄亚萍,倒是吉星高照,如日中天。
在历史进程中,命运之神往往会在芸芸众生中挑选一些幸运者。但这些幸运者并不是天上的馅饼砸中的,而是通过他们各自的艰苦奋斗、不懈努力争取来的,可也不否认难免有极少数的人是靠天时地利人和得来的,甚至有些是投机取巧获得的。高加林和巧玲的成功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的,而黄亚萍的荣耀则是属于这极少数人中的一员。
电影《命运》一上映。在全国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各电视台和电台以及所有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高加林和黄亚萍随着《命运》的热映,成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新闻人物。由于黄亚萍出色的表演和优美的出镜形象,很快被地区电视台选为新闻主播,由县电台播音员一下上升为地区电视台主播,由台后变为镜前直播,并且得到领导和广大观众的一致好评,可谓是风光无限。他随即离开了县城和张克南开始分居生活。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两地分居,从地区到县城只不过五十余公里的距离,况且每天都有几班客车往返,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但黄亚萍由于不喜欢张克南,走了两个月也只回来一次。
黄亚萍走后不到一月,高加林的身体完全康复,将重返县城。离开高家村这天除了他父母知道以外,其它村民并不知晓。他不想惊动大家,更不想炫耀。他将行李被褥捆在自行车上,悄悄踏上去县城的道路。他在临上公路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望着生他养他的村庄,他万万没想到生活会如此变幻莫测,简直不可思议,尽管这是他第三次离开这里,要到更广阔的天地生活,但他并没有显示喜悦的表情,内心却涌起了一股无限依恋的滋味。
高加林这次进城,得到文教局领导的高度重视,专给他设置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还给他配置了一部电话,那时的电话一个文教局也只有局长和局办公室才有权享用。他不仅转了正而且又被任命为创作室主任,尽管他再三推辞,红头的文件依然下发到各个基层单位。他的长篇小说《冬去春来》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第三次进城的高加林,尽管这次是靠自己不懈努力争取来的。但情绪并没有象上次那样高兴得如狂似醉,倒增添了几分平静,他不想再当一个匆匆来客,一定要吸取上次的教训,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尤其是在个人感情上,万万不可重蹈覆辙,特别是对待黄亚萍的态度上,一定要敬而远之,千万不能再陷其中。
尽管他取得了不凡的成绩,却很少人知道他在这一年多之间所经受的痛苦,每天晚上基本上没有合过眼,早上睡几个小时。中午又接着工作,幸亏是在家有他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毎晚一碗好面条另加两个荷包蛋。不然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为了尽快脱稿,电影《命运》的首映式他都未曾参加,经过不懈努力《冬去春来》终于完成,就在小说脫稿的当天,他就倒在了炕上,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没有丝毫知觉,可把他爸妈吓坏了,赶忙叫人把他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过发现他是长期写作用脑过度、体力透支严重,没有脱稿时,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受到一种内在力量的支撑,一旦作品完成,那种内在力量也随时消失,而导致昏迷。他在医院住了十天,体力和脑力才逐渐恢复。又回家休息了一星期,体力完全康复后,才决定来文教局上班。
高加林来到县城将近一个月了,和黄亚萍见了一次,两人聊了成个小时。临别时黄亚萍让他到地区电视台去找她。高加林不想和黄亚萍走的太近,被他婉言谢绝。不过黄亚萍有事没事经常给高加林打电话,有时一打半个小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每次都邀高加林去地区,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推脱。不料星期六这天中午就接到黄亚萍的电话,说她下午来找他,并且说好晚上给他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口气既热情而诚恳。高加林原打算下午回家去看父母,接到黄亚萍的电话又不好谢绝,只好应充下来,这么多年来亚萍曾多次帮助于他,尤其是那次化肥款被盗,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还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结果呢?所以他想借此机会请亚萍和克南吃顿饭以表谢意。
星期六下午机关的大部份人都回家过礼拜天了,整个文教局也只有高加林仍在办公室。黄亚萍从遥平乘班车三点钟就到了县城,先到迎客来饭店预订了一间房号为三个六的豪华包间,又吩咐服务员给她准备几盆鲜花和一个生日蛋糕。然后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去了高加林的办公室。两人见面后,高加林先给黄亚萍倒了一杯茶水,问她:“你最近工作如何?”
黄亚萍虽然已结婚两年有余,但她的容貌和身形与当姑娘不仅没有变化,反而显得更加漂亮和端庄了,自拍过电影以后,可能是受演员化妆的影响,她特别注重化妆,今天明显是化过妆来的,两道柳叶細眉,沿着非常优美的弧线弯成一条迷人的曲线,殷红的嘴唇像石榴花一样红艳。她的衣着款式新颖而又洒脱。从容颜到服装略带点西方的风味,乍一看同那举世闻名的希腊爱神的雕像有许多相似。她很自然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精神上舒畅了一些。你呢,还习惯吗?”
“刚来到时,是有点拘束,时间已长,也无所谓了,虽然条件比家好多了,但嗦碎事太多了,每天应接不暇,这样的环境搞创作绝对不行,来了一个月了,连一个短篇都没写出来,时间全浪费掉了。”
“机关就是这个样子,必须有耐性,沏上一杯茶水,几张报纸就可以消磨一天时间,俗话说习惯成自然,时间长就好了,加林,没想到你在这么短时间内,连续出版两部小说,并且有一部改编成电影,我真为你高兴,看起来我的眼光还是相当准确,从上高中时就把你当成最要好的知心朋友。今天有个事想给谈谈,根据你现在的成绩,你完全可以去地区文教局工作,我想把你调到地区文教局,局长是我爸的战友,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去给你办。”
“不行,不行,我刚上班一月,那能说走就走。岂不是辜负了杜局长的一片心意。”
“我看,未必如此,是不是不想见我,故意推辞。”
“亚萍,你这是啥话,你我之间的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恨不能天天见面,可是我父母都在乡下,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离远了我怕无法照顾老人。”
“纯粹借口,不会还在想着你那个乡下的巧珍吧?”
“净说没用的话,巧珍已是他人之妻,想有啥用。”
“你那个巧玲妹子呢?”
“那丫头已是陕西师大的学生了,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别无它意。”
没想到黄亚萍听后一怔,不过很快平静下来:“这丫头还真有本事,竟考上陕师大,论气质和学文都比巧珍强的多……”
正说陈红军突然出现在门口:“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新闻主播,亚萍,你几时到的?”
“陈老师,我刚到一会,你还没下班?”
高加林连忙招呼道:“陈老师,你没回乡?”
“你这领导还在坚守岗位,俺这小兵那敢擅自离岗?亚萍,现在的加林已享受局长的待遇,实在了不起。”明显可以听出陈红军这话里充满了忌妒和讽刺。其实他来办公室拿东西,听到说话声故意过来看看。
“陈老师,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可领导非安排不可,我也没办法。”
“加林,我给你开玩笑的,你何必当真,你们聊吧,我那边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说过转身走开。
他们又聊了些关于文学方面的问题,从卢新华的《伤痕》到刘心武的《班主任》以及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几部小说在当时影响很大,被称为伤痕文学,它的问世标志着新时期文学的开端。它是觉醒了的一代人对刚刚逝去的噩梦般的反常的苦难年代的强烈控诉。伤痕文学的作者们以清醒、真诚的态度关注、思考生活的真实,直面惨痛的历史,在他们的作品中呈现了一幅幅十年浩劫时期的生活图景。彻底否定□□……两人谈得十分投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夜幕降临,黄亚萍突然叫道:“哟,光顾谈论这些,把正事给忘了,快,快走,我已在饭店定好包间给你接风洗尘。”
“亚萍,从上高中我记得都是你请我吃饭,今天也让我表现一次,你喊上克南,我请你们两口子。”
一说到克南,黄亚萍的脸色突然由晴变阴:“他,他出差了,不在家。”
高加林听了信以为真,这想表现一下不料克南出差了,稍加思索后:“既然克南不在,我看改日吧,咱们到街上随便吃点就可以了。”
“加林,我从一百多里外赶来专订了桌,你难道就不给一点我面子吗?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别以为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不起。”黄亚萍的大小姐脾气又犯了,本来一双大眼现在变得更大了。
高加林知道黄亚萍的稟性,也不好再坚持,只好依了她:“那好,恭敬不如从命。为这事气伤了黄小姐贵体,我的罪孽就更严重了。”心想到时他结帐也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一个男人就该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别给小脚女人似的,扭扭捏捏的。”
在去饭店的路上,高加林为了不让人说三道四讲闲话,故意与黄亚萍拉开一定的距离,可黄亚萍却恰恰相反,非要和他并排走不可,像是故意让人瞧似的。高加林一路甭提有多难受了、好不容易到了迎客来饭店。黄亚萍让高加林先去三个六房间等候,她去厨房点菜。高加林要去被黄亚萍拦住,既然这样也只好依了她,等饭后自己结帐就是了。于是先到三个六房间,推开房门一股浓厚的鲜花香味扑面而来,淡雅的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与整个房间现代化装饰组成了一个既浪漫而又温馨的画面,给人一种舒适和谐之感。
一会工夫黄亚萍进来:“感觉如何?”
“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浪漫而又典雅的气氛,简直如在天堂一般。”
“打几次电话让你去地区,我可以给你营造一个更加优美,更加舒适的氛围,你偏拒绝,在农村受了几年的罪,也该享受享受一下人间的快乐了。你必须从以前那种农村传统意识向城市现代观念转变,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与时俱进,不然你就无法享受现代文明给人带来的乐趣。”
高加林却不以为然:“现代文明固有它的优点,但传统的东西都是经过几千年的积淀而形成的,传统思想观念是规范人们行为的准则,往往代表着社会的正面价值取向,起着引导、促进人们向善的功能。正是因为有了道德的力量,我们的社会才变得温馨和谐。一个道德沦丧的社会是没有希望可言的,也不会走的长久。”
“加林,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你把现代文明说成道德沦丧完全是错误的。你是不是觉得在传统观念下人活得特别累,就如同把人的手脚都上了枷锁,这样是不是让人特别难受。为什么不能学习一下西方呢?我认为西方有句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说得很对,我以为不必太拘于那些复杂的细节上,生活会变得更加光彩更加轻松一些,或许这样事业反而更容易成功……”
服务员将菜车推进房间对黄亚萍说:“喂,同志,你要的酒菜和蛋糕全齐了。”黄亚萍这才不得不停止和高加林的争论。
菜虽然数量不多一共四道,分别是清蒸螃蟹,油闷大虾,糖酥鳗鱼和日本豆腐,全是山珍海味没上一个本地菜。酒是法国产的“人头马” 也是当时最高端的进口葡萄酒之一,另外还有一个精美别致的蛋糕。
高加林看到后大吃一惊,这些酒菜,他从来就没见过,这瓶“人头马”在当时就价值几百元,怎么还上个蛋糕:“亚萍,你这是……”
“你不要问,让你感受一下现代生活的气息,还这么多事。”
“不怕你寒碜,实话告诉你,这客本来是该我请,可我囊中羞涩,口袋里的钱只能买半瓶人头马。也只好让黄小姐破费了,只有下次再请吧。”高加林满脸无奈地说。
黄亚萍让服务员把酒打开后:“我们自己倒酒,你可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