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蝉鸣,青山掩映,空中凝着闷闷的热意。
唐芷跪在坟头,手触墓碑,将碑上的“柳岚儿”三个字摸了又摸。
墓碑粗糙拙劣,上方的刻字勉强成形,饶是唐芷不太懂书法,也知道它们实在不美,与娘亲一点也不称。
可唐芷没有办法,她卖身的银子不过三两,只买得起这样的墓碑。
她身形尚小,站在她身后的盛装妇人两眼往下一瞥,便越过她的肩头,将那双在碑上摩挲的小手看得一清二楚。
“阿芷,这儿比乱葬岗强了百倍不止,你娘安息于此,你也该放心了。”妇人不由分说,拉起唐芷,握着她的手揉捏一番,禁不住赞叹,“手指纤滑,又柔若无骨,生得比你娘还要妙,真是青出于蓝!”
唐芷却觉得自己那双被搓揉的手,像是坊市里扔在砧板上由人掂来掂去的肉,区别只在于她不是称斤论两卖的。
“你娘当初在品花楼也算红极一时,可惜她被男人迷了心窍,硬是破了自个儿的相,天真地赎了身,岂不知男人都是些贪花好色之徒,哪有几分真心真意,这才落得如此下场。如若不然,以她的年纪,如今在品花楼里还能占得一席之地,决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唐芷咬牙,没有吭声。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娘亲说过,烟花之地看似光鲜,实则腌臜,生而为人,宁可干干净净地死,也不要在风尘里卖笑。
妇人没有得到回应,半蹲下身,仔细打量唐芷的小脸,循循善诱:“不要怕,只要你听话,万姨会把一生所学都教给你,保管你成为花魁娘子,享得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花魁娘子?唐芷想起,昨夜隔着绯色纱窗听到的娇媚嗓音:“那丫头才刚来,妈妈就拿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呵,以后能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娘子何必在意?那丫头的娘柳岚儿,当年和妈妈闹得可忒难看,妈妈也就是存心拿她女儿来磋磨磋磨。”
“哼,花了那么多心思和银子,她倒是肯下血本。”
三两银子能算血本么?唐芷听得云里雾里,只知自称万姨的妇人不像表面那么和善,但也没法子拒绝。
她对上妇人审视的目光后,垂下眼帘,轻轻点头:“嗯。以后,您就是我娘。”
“真乖!”妇人眉开眼笑,斜斜扫了一眼坟头,似是赌场大胜,得意非常。
就在此时,豆大的雨骤然落下,滴滴哒哒如珠乱坠。
盛装妇人是品花楼的老鸨万九娘,前几日里买下唐芷,帮她料理完后事,又亲自领着她来拜祭,用的是怀柔之意。
同时,她也防着唐芷不听管教,来这一趟还带了打手和婆子,此刻见唐芷乖巧听话,终是松了口气。
可倾盆大雨突如其来,万九娘携唐芷躲进马车,其余人等却不便挤上来,只得打发两人就近寻个草棚避雨。
唐芷在一旁待着,作垂眉顺眼态,等到身边只剩下车夫和万九娘,便摇了摇万九娘的手,小声请求去小解。
万九娘顿了片刻,见她柔顺,最终还是让车夫将马车停到小树林附近,让唐芷快去快回。
雨幕从天而降,将视野中的所有景物冲刷得模糊不清。
唐芷打着红纸伞钻到小树林,如同满目水绿青黄中,晃入一方红影。
万九娘眼见那方红影在风雨中颤颤巍巍,起先还有点怜惜,可时间一久,便生了疑心,急忙命车夫前去查看。
果然,人已经不见了。
地上空余那把红纸伞,伞柄插入泥土中,被石头压着,而伞下露出的粉色裙角,则是唐芷脱下后绑在伞柄上的外裙。
她竟然敢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跑又能跑到哪里去?万九娘冷笑连连。
“好个小蹄子,胆敢装相来骗我!信不信我既然能让你娘埋在这里,也能将她挖出来喂狗?!”
尖利的嗓音划破重重雨幕,传到躲在不远处的唐芷耳中。
她给自己抹了一身污泥,蹲在灌木丛后,环抱双膝,一动也不动。万九娘的威胁吓不到她。纪陵城近些年有恶鬼传闻,连下葬的人都不容易找,何况挖坟极损阴德,几乎不可能找到人来干这事。
万九娘在那头一边搜,一边骂骂咧咧,又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唐芷闭上眼,垂下脸,只留意耳边淅沥的雨声。
天上黑云沉沉,偶然闪现一道亮光,紧接着就是响彻山谷的雷鸣,震得人心神不定。
唐芷从头到脚都被雨浇透,浑身凉得有些恍惚:娘亲只是淋了一场雨,就害了重伤风,自己这样淋着雨,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万九娘放声怒骂了半晌,到底没有久留,在雷雨中离开了。
久久听不到人声,天色渐黑,雨声时大时小,隐约夹杂着野兽嚎叫,唐芷倍感心慌。她丢下裹在身上的泥泞外衣,也朝城中走去。
雨水迎面拍打,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只知道不能这样死去,满心都是不甘心。
三两银子,她需要三两银子来抵下葬的费用,任何好心人来买她,她都乐意随人家去,必定感恩报答,当牛做马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