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如碧,大片白云飘来荡去,时不时遮住日头,降下三分暑热。
衙门外,行人稀少,街道比别处清静,街边环绕的是青瓦红墙,抬眼看到的是屋檐高啄。衙署集中的地方,闲杂人等不会随意踏入,自有派头。
此时,却有一顶绯红软轿由四个轿夫轻巧抬着,进入这一带,来到了太守府衙的门口。
唐芷和崔寅二人迈出府衙门槛时,软轿的门帘刚好从里挑开,一个绛紫裙衫的妇人头顶赤金钗,徐徐走下轿来。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品花楼的老鸨万九娘。
看到她的身影,唐芷一眼认出,不禁背脊发凉,脚下一顿,定在原地。当日大雨中,万九娘的尖声怒骂,前几日才刚从脑海中消失,这一刻又重现耳边。
万九娘出了轿,抬头一张望,瞧见衙门口突兀地站着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是她此前费尽心思想要弄到手的丫头。碍于权势作梗,她如今是不敢再碰了,心头有火闷烧,眼下遇见正主,不出一口恶气实难做到。
那丫头本来就生得白,此时脸色白了又白,唇瓣没了血色,想来也是心虚害怕的。她旁边的清秀少年,一身雪青长衫,未作习武之人的打扮,但应当是那无方武馆中的人。
万九娘扭着腰,三两步走上台阶,迎面经过唐芷身侧时,假作偶然看见一般,抬高声音调笑道:“哟,这不是阿芷吗?有些日子没见了,万妈妈我还真是想念你。”
见唐芷低着头要走,万九娘越发热情,贴上去紧紧拉住她的手,“还记得那日,你在你娘的坟前,说要认我做娘呢。不知道该说世事无常,还是人心易变,我是没机会做你娘了,想想就觉得难过。听说你现在在无方武馆,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万九娘的态度亲昵和气,就像长辈见到喜欢的小辈。
唐芷却寒毛直竖,紧张得不敢动弹,那日为了取信万九娘,确实在坟前叫过她娘,她可以解释说那是为了保护自己没办法,可说到底,骗人就是骗人,卑鄙就是卑鄙。
此刻被当面嘲讽,唐芷因着崔寅在侧,一颗心悬在半空,砰砰直跳:崔寅会不会觉得她在武馆里也是惺惺作态?
万九娘见她身形僵硬,越发得意,想着这丫头到底还是嫩,却听她旁边的少年冷冷插来一句:“这位大娘,她在武馆自然是过得好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少年音色,清澈透亮,若非张口就是大娘,万九娘不至于听得生恼。她横波一挑,嗤笑一声。
“是我瞎操心了。阿芷生得一副好皮囊,虽说身量未成,但已经有本事做一只小狐狸,懂得勾人心疼维护了,在男子居多的武馆里,定然如鱼得水,也许,比在品花楼更有前程。”看唐芷装扮朴素,容色间仍透着明丽,万九娘夸得真心真意。
当然,万九娘也清楚,这番话落到别人耳中会是怎样的龌龊,悠悠然再看旁边的少年,见他面色不改,分明不晓人事,倒似她一番白眼做给瞎子看。
哪里知道崔寅并非不懂,只是他将唐芷看作自己从街边捡回家的漂亮瓷娃娃,擦掉灰尘泥土,就是干干净净的,与声色犬马的龌龊事毫不相干。若这瓷娃娃的真身是只小狐狸,他也乐意养着。但旁人出言不逊,吓得唐芷噤若寒蝉,却是他不愿见到的。
当下里,崔寅冷冷瞪了万九娘一眼,从她手中拽回唐芷发僵的手,向门边的差役喊道:“差役大哥,这位大娘在衙门口胡说八道,口出秽言,简直无视王法威严,不该管管吗?”
兜头一顶大帽子,万九娘见差役肃着脸看过来,连忙讪笑道:“差爷,我可没那胆子,不过是见到曾在品花楼养过几日的丫头,一时激动,口不择言罢了。”
唐芷在品花楼待的那几日,曾见过男女搂抱成团、当众亲摸的场面,此时被提起在那里待过,脑中画面闪现,再也听不得万九娘说话,可与她回嘴难免牵扯更多,索性不发一言,一心离开此地。
抬脚要走之际,手腕被崔寅隔衣拽着,唐芷脸上腾地一红,抽回了自己的手。
崔寅一直留心她,在她脸红之际,也不再理万九娘,道:“我们走吧。”比她还急着走似的。
他二人就这么离开,万九娘十分不痛快。她绞了绞手里的帕子,直望到二人背影走远,还没忘记那少年瞪她的一眼。那一眼仿佛幽潭里窜出一条毒蛇,冲她嘶嘶作响,害她回想起来都要打寒战。
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偏生都能气到她。万九娘远远望着,心头浮出一道计策。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她刚才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臊得唐芷微微发抖。若是纪陵城中,人人都那么说呢?
对于煽动言论,万九娘有些经验。
早先,得知柳岚儿患了重伤风时,万九娘买通了不少人,逼得唐芷无处求助,只能卖身葬母。后来,她还花钱请人在人市上奚落唾骂,让唐芷见识人情浇薄,好乖乖认命进入她的品花楼,没想到柳岚儿自己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直性子,养出的女儿竟然是会装乖扮巧的倔丫头,还有幸找到了保护伞。
那又怎么样呢?上头的大人物能管住底下人做什么不做什么,可底下人说什么想什么,泱泱众口,世道人心,哪里是那么好控制的?
想到这里,万九娘盈盈一笑,转身进了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