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春戏班内。
午饭过后,正是戏班内热闹的时辰。一帮子京城内的公子哥儿提笼遛鸟地赶来,点杯上好的毛尖,专等头牌宋安子上台,唱一出《贵妃醉酒》消磨春困。
今日,那宋安子却告病暌违了。
戏班的黄老板一边忙着带笑宽慰各府公子,一边把后背衣裳汗湿了大半。
只有他知道,戏班楼那朱梁画栋的二层卧房里,哪有什么告病的宋安子,只有被威风凛凛的御剑唬得瑟瑟发抖的可怜人罢了。
堂堂一个镇北侯,干点什么不好,竟亲自来为难一个戏子。黄老板心里惊惧之外又带了轻蔑。
宋安子若是听到他这一番心声,只怕要道一句大谬。
因为那镇北侯裘振安,并非用御剑置他脖颈威胁性命,反而恭敬文雅,自降身份成了一个下九流的座上宾。
“来人,给裘将军斟茶。”宋安子的卧房里,他一叠声唤丫鬟来倒茶。
裘振安独自上门,十分突兀,也说不明缘由,只说和夫人路过梨园春,久仰宋安子大名,故来拜谒一番。
他用词太有礼,手上却明晃晃握着那大名鼎鼎的御剑,叫人目不敢视。
“小生一卑微戏子罢了,怎敢当将军拜谒二字。”
“此言差矣。”裘振安吹一口茶,“戏文中,也大有天地。何况宋老板,向来是蔡老府上的贵客。”
宋安子抿一口茶,笑了笑。
无事登他三宝殿的人,果然十有八九是为蔡良臣而来。
他这人也不贪,财权交易素来厘得清。无非是衡量别人要什么,他能给什么罢了。
“将军,想从我这要什么?”
“无他。唯一副珍宝尔。”
裘振安说着,竟然起了身。宋安子疑惑地看着他走到房门口,刚想开口,却发现喉头甜腥,吐出来,是一口脓血。
宋安子难以置信地捂着喉咙,表情极痛苦,反复张嘴,才发现自己已口不能言。
“不知失了宋老板这幅珍宝般的好嗓子,蔡老,还能听人间几出《贵妃醉酒》?”裘振安回头,淡淡笑道。
“七日之内,不服下解药,便是终生的哑巴,”他最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解药天下唯有一副,在镇北侯府。”
“烦请宋老板,叫蔡公公亲自来取。”
宋安子双目含恨盯着那闻名朝野的武将走远。
他方才想起来,刚刚自己喝的那杯茶,是被裘振安吹过一口的。
是夜,镇北侯府。
蔡良臣的轿子一停在府门口,便有小厮飞奔来报。
小戚氏正陪侍裘振安在前厅用晚膳,听见这消息不由大吃一惊。
她敬而畏地看了一眼裘振安,知道自己丈夫素来是有手腕的。只是想不通他使了什么法子,只消进了梨园春半柱香的功夫,便让蔡良臣不请自来。
裘振安倒是淡然得很,连筷箸也不放下,照例夹一筷子酱牛肉。
“将军同夫人万安。”蔡良臣一进门,便给裘振安道了个万福,颤颤巍巍咳了两声。
“公公快请起。”小戚氏连忙扶一把。
“杂家老骨头了。”蔡良臣笑笑
他起身的时候装作无意环视一眼,只见裘府正厅装饰极简单,红木圆桌上一盏大油灯而已。桌上一盘酱牛肉,两碟菜蔬,一壶浊酒。
对一位官至二品的大将来说,这晚膳未免太简陋。
“将军,杂家今晚叨扰一遭,所求无他,一方能治嗓子的药而已。”
小戚氏摸不着头脑。
裘振安放了筷子。
“解药在公公身上。”他慢慢踱下堂。
“我和内人子嗣福薄,统共一儿一女。幺女年少,却也柔惠,如今还未婚配。公公若看中京城里哪家的公子,还望美言几句。若能促成小女婚事,我感激不尽。”
“我知道公公素来胜友如云。若能撬动满朝喉舌,便是这解药了。”
他说罢,自斟杯酒,一饮而尽。
蔡良臣不作声,他知道裘振安何意。
让自己给他的亲女介绍婚事。言下之意,无论发生什么,他裘家的女儿绝不能死。万一东窗事发,他蔡良臣必须在圣上面前求情。
蔡良臣其实也摸不甚清裘府底细,无非是听回明窟里的探子说,那新来的裘公子颇有些古怪,又见裘家痛快送子,因而揣测会不会有诈。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若是发现调包之事,不仅不会发怒,反而会赞颂巾帼不让须眉,甚至将那女子论功行赏一番。
前提是,有功——也就意味着,裘家女儿想好好活下来,必须要让佛塔建成。
而他蔡良臣,最不愿意看见的也就是佛塔建成。
回明窟占据北坊大半江山,而北坊每年用掉京城三分之二的炭例。回明窟越混乱,死伤越多,才能让他的手下抹平账目,胡乱报税,大捞一笔石炭运输的油水。
蔡良臣低头瞅着自己手上一块玉扳指。在油灯下也散发着绝世光泽。明年他六十寿诞,还能不能再添一块玉扳指,就看回明窟里的管事人会不会做人了。
“杂家......”他巍巍抖了抖眼皮儿,缓缓开口。
据后来好事人探究,那晚,蔡公公在镇北侯府呆到深夜方乘轿离开。裘振安就站在门前那两座大石狮子旁,目送他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