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满城都知道,裘家已承皇命,派了一个儿子去利运塔做监工。”
“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府多么教子有方。其实,是只会拿弱女子出去顶事的一家子懦夫罢了!”裘振安猛地拍桌,吓得裘旭抖了三抖,生怕老子上家法,一连磕头。
胆小如鼠。小戚氏嫌弃地看看儿子。
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并不在于爱护嫡女,只是担心被人发现拿女儿顶替儿子,说出去丢面子罢了。
裘振安,她伴了几十年的枕边人,自私凉薄有几分她最清楚。不然,借小戚氏十个胆,她也不敢私自拿印把裘容送出去。
“夫君息怒。请听妾一言。”小戚氏佯装抹泪,清清嗓子。
“昨日,我正和旭儿在房里对泣,不忍他去利运塔受苦。毕竟,那监工虽承皇恩浩荡,却也从来没人能活下来。”
“谁知道,容姑娘恰好打堂前路过。许是见我们母子俩愁苦,这孩子一向体谅人,居然偷偷扮了男装,替她哥哥前往佛塔了。”
“我真是心疼她。毕竟,当年她无意犯下那大错,被夫君您禁足三年,估计日夜悔改,有想弥补家里之意......”
“够了。”裘振安沉沉喝道。
他原本笔直站着,八尺半的武将身躯威严非常,听了小戚氏这一番话,却慢慢后仰,往太师椅上一坐。
眉头紧锁。
小戚氏心里安稳。她知道方才那两句话,已经替丈夫把局势点得很明了。
首先,裘容秘密替兄进塔已成事实,与其自认裘家重男贱女,不如干脆说成是裘容自愿。
其次,裘振安对这个女儿,也有亏欠。若论愧疚,恐怕还轮不到她这个继母。
“去取笔墨纸砚来,我写两封信。”裘振安思量片刻后,吩咐下人。
当天下午,楚坊驿站便收到两封急信。
一封是给太常博士林斯致的回信,言辞恳切望他照料犬子,毕竟修缮工程复杂艰难,希望能交接几周后再卸任。
第二封,用火漆封好,写着“裘戎亲启。”
裘容接到这封信时,刚刚在林斯致的带领下,乘着水轮梯下了深窟。回明窟口小肚大,东西阔南北狭。窟中日光微弱,永远似夜色来临时。她盯着昏暗的“戎”字愣住,问随行的侍从借了把小刀破开信封。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爱女保重。容字改戎,为汝女扮男身之故。”
林斯致站在对面,为裘容提灯照信。他不敢直窥上司家书,只好放空目光,却突然看见一滴晶莹水珠,似乎落在浅褐色信纸之上,洇开水痕,竟使潦草字迹炸开一朵墨色的花来。
这是......哭了?
林斯致不安地将灯上移,烛火盈盈中看见那玉面修身的少年,泪水涟涟,流了满面。
“裘——贤弟,这......可是思家心忧?”我见犹怜的模样,让林斯致不由得带上心疼语气。
看上去不过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迫离家,来这险恶神秘之地。换做谁能不伤心?
裘容低头,凭着眼泪流了一会。片刻,抬眼,水雾朦胧一双清澈眼睛。“无妨。”她笑。
说罢,竟把信纸放在烛火之上,转眼烧成了灰。
容,是母亲临阳公主定的名字,取寓纳百川之意。裘容从来以此为傲,初学楷书时,小手握狼毫把这一个“容”字翻来覆去练上千万遍。
如今,竟连她的名字都要生杀予夺。
裘容擦干泪,面无表情盯着烧掉的灰烬落在脚下,堆起来,像小小一座火山。
水轮梯到了尽头,一行人,便正式来到了回明窟的底部。
纵然裘容心里有了准备,初次下窟,仍是被这巨大的废墟之景震撼得说不出话。
回明窟的正中,是高堆起来的佛塔废墟,尘灰扑面。西面是回明镇,一眼望去交错房屋,灯火盏盏,暗河穿街,来来往往流民穿着各异。东面则是密林,窥不见全貌。
竟恍若又一个地下小京城。
据林斯致说,从前利运塔还没塌的时候,百姓们来礼佛上香后,都会在回明镇暂住一晚,因此镇上商铺鳞次栉比,极其市井热闹。
自从佛塔塌了,这里一到晚上,就怪声不绝。镇上正经百姓搬走大半,如今住着的,都是些无籍流窜的贱民。
不过,这些人大多避着官府,蜗居在乱搭乱建的狭小房屋里,并不影响工奴们修缮佛塔。
“贤弟当心脚下。”林斯致好心提醒。
裘容穿着的还是小戚氏给她安排的一身男装,浅青长袍,靴子侧边镶了翠玉。她甫一踩在地面,便感觉靴底黏黏糊糊,低头一看,地上血水混着泥浆煤渣,偶尔还夹杂些动物尸体和粪便。
难以直视不说,还臭气熏天。
“不过四月天气,怎么就熏上了炭火。”裘容看着地上的煤渣,问。
“窟里入夜便十分寒冷,除了入夏大抵都要用炭。所以说四大坊里,楚坊的炭例永远是最多的。柴炭局的张公公,为此抱怨过好多回了。”
“柴炭局上属工部,为何由阉人管理?”阉人二字被裘容吐得轻巧。
林斯致慌了神,心想到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旁人都避讳的二字,这位小爷却心大地随口一提。
他压低声音:“柴炭局本名柴炭司,原是仅供宫廷用炭的,因此由太监们管理。后来,当今圣上在云中、汴梁二地设了石炭场后,寻常百姓也逐渐用石炭代替木柴,才改司为局。”
“不过,管事的仍是太监,这一点不可能变。毕竟,有蔡老在。”林斯致说着,做了个拱手敬天的动作。
裘容眼皮一跳。
她知道,所谓蔡老,便指的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大太监蔡良臣。
石炭“为利甚博”,多少人想从中捞油水。如此暴利的行业,却由阉人们把控着。
裘容不作声,默默用脚踩平地上的炭渣。正当她凝神沉思时,一个身量尚矮的小乞儿忽然从她身边掠过,一把拽下了她靴子上的翠玉。力道之大,使她几乎跌倒在地。
“大胆小匪,哪里跑!”林斯致一喊,身旁的护卫们立刻冲出去追。
裘容却楞在原地。
她眼尖,看得分明,那小乞儿的腰间,居然系着和昨夜妖孽和尚递给她的一模一样的锦帕。
白底,浅淡绣迹,一朵赤珠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