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马倥偬的戎。”
男人神色未变,目光却从地上落叶移至她的脸庞。
“咦,不对。”女子忽然仰头,葱白手指竟攀上袈裟,帮他整顿衣装,“是容。”
“音容宛在的容。”
他们距离很近,盯着彼此。
“幸会。”怀玉笑道。
四月十六晚,林斯致已在膳房里,候了裘容一炷香的功夫。
这位裘监工一进裁缝铺,只管乱挑衣裳,男女老少不忌,竟连老妪阿爷的衣服也拿了数套。
问他,他便说,不知道这佛塔修到几时,没准在回明窟娶妻安家也说不定。
倒也不无道理。
不过,逛到一半,裘容突然腹痛,说要寻个清净茅厕,这一走便是一个时辰。
回明窟风水不好,初来此的人多半上吐下泻皆有之,林斯致也看惯了。
这不,监工正面色颓然地进了膳房。
“贤弟呀,我已为你备好了清粥小菜。来来来,我让下人们再热一下,暖暖胃。”林斯致热情地揽住肩膀招呼裘容。
监工的头发半湿,像是刚洗了个澡。小脸白得透明,隐隐约约从衣领中透出皂荚香气,整个人水汽朦胧肤如凝脂。林斯致微微咽了咽口水,笑道:“贤弟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裘容闻言,警醒地看了一眼林斯致,这太常博士生得倒很清秀,文人风骨,二十五六年纪,却不像有婚配。
不会是个好断袖的吧?
然而她也无心思量,只是应付地笑笑。林斯致递来一双银筷,裘容伸手欲接,却动作一滞,盯着自己手,心中掠过几分嫌弃。
一个时辰前,她刚用这双手,把床底尸体放进装砂石的鸡公车,又扮成七旬阿翁,推着车子进了密林。
密林中,名叫怀玉的和尚在那里等她送来尸体。
若说,昨晚,她还对这和尚有几丝柔情希冀,此时此刻,已消失殆尽。
这妖和尚,除了眼睛和声音极像她的昀哥哥外,其他都天翻地覆的不同。
下午,她发现玉上被小乞儿刻了个东字后,便找借口甩掉林斯致和护卫,独自一人换了衣裙覆着面纱进入密林。不料,恰巧撞到一对男女偷情,又目睹她要找的那和尚装神弄鬼,燃起荧火唬人。
“怀玉师父叫我来此处,所图为何?”得知和尚名号后,裘容问。
“为昨日那两具尸体。”答。
这不巧了么。
“师父要尸体何用?”
“自有用处。施主带来此处即可。”
“如果施主愿把尸体带来,我看见你杀人一事,将燕过无痕从此保密。”和尚笑得邪气。
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能有什么用?但裘容没继续问。和尚要尸体,她要解决尸体。两相成全。
因此,一个时辰前,她便悄悄运尸进密林,果然见怀玉已等在参天古木下。
远处有青烟飘起。空气中漂浮着形容不清的怪味。怀玉依旧裸着上身,半披着袈裟,浪荡样全然不似出家人,胸前腹上数道可怖疤痕,皮肉翻卷,惨状不忍直视。
他接过乘尸体的鸡公车,转身就要走。“怀玉师父。”裘容唤一句。
“嗯?”
裘容从怀里取出一方锦帕。白底,浅淡绣迹,一朵赤珠沙华。端正叠成方形,放在掌心。十七岁少女的手掌心,掌纹却深刻。
她心跳得快。许是那一丝希冀仍存。
“已经洗好了,多谢师父给我帕子擦血。”
怀玉站着,没接。眼里疑惑神色。
“丢在地上的,施主捡起来作甚。”他笑。
鸡公车上的尸体浑身浸血,面色惨白。裘容推车的时候用布蒙了尸体的面。和尚却面色如常目不斜视,任由那布被风吹跑。
他身高背阔,宽肩窄腰,袈裟随风猎猎,走入青烟重重。
像佛子下神龛,破那杀生戒。
“贤弟?”林斯致的一声唤把裘容拉回现实,“怎么不动筷?”
“来,吃点薄切牛肉。我特地叫人出了坊买的。”林斯致说着,给裘容碗里夹了一筷子。
牛肉切成片,纹理清晰粘连,中间透出血丝。只消一眼,裘容便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杀人、运尸。纵然她胆大过人,到底做了十多年的侯府贵女。
尸体躺着的凄惨模样总在眼前晃。
那怀玉和尚,要尸体到底有何用?裘容看话本不多,对鬼魅邪崇均无涉猎。不过,和尚运尸的平静神情,总让她觉得那人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她不信世上有生死人、肉白骨之事。尸体只能是尸体,不可能活过来。但尸体身上究竟有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越想越毛骨悚然。
她抿了口茶,脑海里滑过林斯致曾提起,本地百姓深信人面妖僧的传说。
或许,那怪和尚,便是一个调查的好入口。
毕竟回明窟秘而不宣的诡异之处实在太多。若想要顺利承监工之职,唯有将佛塔坍塌的谜团厘清才可。
林斯致刚吃两口饭,就看见裘监工已经放下了碗筷。
“贤弟你这是......”他诧异。
“我饱了,去佛塔那儿视察一下。斯致兄慢吃。”
林斯致盯着裘容匆匆出门的背影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