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楼里,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回明镇的那场吃人怪谈,最终以食人者自尽于闹市而终结。听目击群众说,那吃人者袖口暗藏刀片,自尽前在脸上划出一副莲花样裂口。
死样太可怖。
工奴们今日都因此事而十分懈怠。定民心、修佛塔,查案迫在眉睫。而验尸,正是这查案的第一步。
临时从北坊衙门聘位验尸官肯定来不及,毕竟审批漫长。找江湖仵作又怕走漏风声。回明窟本就鬼怪传说甚广,要是传到京城皇室耳朵里更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
集贤楼里这群整日只会吹水画图的闲人们,抓耳挠腮一番,最后推举出一位勉强可担任仵作之职的人物,名叫孙仲应。
孙仲应出自郎中世家,擅黄芪之术,从前在六扇门里认认真真干过几年,因为得罪上司,被调来回明窟做个临时的侍卫总领。
“我只会给活人看病,从来没试过剖尸。”孙仲应苦笑着挠头。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邱岭说。
“胡闹!死者为大。不懂仵作技巧,怎可胡乱验尸?”陈老为这群小兔崽子罔顾礼教气得胡子发抖。这位阁老平日一副快要圆寂的模样,一旦出了事就开始指点江山。旁人不服,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然拌起嘴来。
其中最为沉默当属林斯致。他给自己定了七日的卸任期限,预备交接完就立刻收拾东西回太常寺,想不到出了这一档子怪事,心里懊丧得很。
“那个,大家先消消气,”林斯致打断道,“裘监工呢,让他来定吧。”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没人知道这位新任监工的作息。
“吃过午饭就没见过监工,也许小憩去了?”有人插嘴。
林斯致不语。他想起来,方才用膳的时候,裘容就和那怀玉和尚单独端着食盒上了阁楼,说是有要事商量。
他回想起今早在阁楼上撞见的那一幕,心里总有点道不清的不悦。本以为裘容是个有本事的,谁知道骨子里还是好色。
居然还好男色。林斯致愈想愈觉得胸闷。
“既然监工不在,那请诸位让我暂且做个主。”他作个揖。
“仲应,我带你去见尸体一躺。不管是否剖尸,先瞧瞧再说。”
孙仲应生得五大三粗的,人却好说话的很,巴巴儿地跟着林斯致出了集贤楼。
“不敬逝者,必有灾殃!”陈阁老一甩双袖。
林斯致脸上做出副歉疚神色,嘴上却懒得理,随手牵了匹马就带着孙仲英往停尸房奔。集贤楼外是工奴们的帐篷。马蹄扬起尘土漫天,衬得那天色昏暗如雷雨滚滚将临。
陈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帐篷堆中如有回音——
不敬逝者,必有灾殃。
林斯致心里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众人口中作息懒怠神秘的裘监工,半个时辰前早已和怀玉在阁楼上用完午膳。
这顿饭吃得实在漫漫无胃口。只消一闭眼,裘容前就浮现出吃人者脸上莲花样的裂口,间歇夹杂着她手上那条人命的模样。死后眼睛都露出鱼肚白。像一出被扯烂的皮影戏。
食盒菜馔丰盛,她却难动几口。
怀玉倒是吃得很香,披着个袈裟,盘着腿,一边小口吃肉一边斯斯文文喝酒。酒是竹叶青,北坊特产。
“师父真是荤腥不忌。”裘容道,带点冷嘲热讽。
“罪过。”怀玉双手合十,嘴上谦卑,脸上却坦然。
“施主要么也来一杯?”他倒是混不吝地递过酒壶,眼角带笑。
裘容不喜同他对视。
一看到那双眼,她就想起李继昀。那李家开国来的第一位东宫太子,本应登九重天,坐龙椅位,享万民景仰,却死在三年前一场扑天大火,连个全尸都没留。
昀哥哥若是活到现在,说不定已经娶妻了。
裘容接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
“敬你这双李代桃僵又出神入化的眼睛。”她仰脖饮尽。
怀玉也不细问,只管把手中杯盏碰过来,叮的一声响。“敬施主这颗不敬神佛且杀人如麻的诚心。”
裘容听得笑出声来。
“我几时杀人如麻了?”
“与施主初遇那晚,就眼看着多出一具尸体。”
“你的客房可是凶宅。所以我才要住阁楼,离得越远越好。”怀玉半真半假戏谑着,放下筷子,酒足饭饱般仰靠在榻上。
他这么一躺,那袈裟就松松垮垮地散开来,露出胸腹前缠着的重重纱布。
裘容本还想回句嘴,此时却盯着纱布出神。怀玉的可怖伤疤到底是如何来的,她还没问过。
她继续倒酒,抿一口,借竹叶青的冷冽咽下喉头那点好奇心。回明窟里这一群人,谁没点不能启齿的秘密。就好像怀玉也从没过问,为何她从一开始就扮上男装示人。
“那吃人的小孩儿,还放在停尸间呢。似乎是孤儿,没家人来认。”裘容放了酒杯,叹口气。
小孩儿?怀玉一挑眉。
她称呼罪人倒是宽容。
裘容像是看穿他腹诽似的,道:“我探看过那些被咬的人的伤势,都很浅。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
“我觉得,这人的目的并非伤人。”
“临死前也要把自己的脸划得那么吓人。其实更像是,”她用筷子挑起一块糖藕,并不吃,只管慢慢地捻起来,“在强烈地表达什么。”
“冤屈,还是愤怒?”她吃一块藕,含糊不清地自语。
怀玉听完不答,若有所思般喝一口酒。
阁楼外是晌午的烈日。往窗外看,大日头底下,院子里一群人不知道争论着什么,似乎在讨论怎样找人来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