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除夕夜。
夜色深沉，大街小巷人迹罕至，幸福里小区万家灯火，阖家团聚。五岁的顾寒霜和十一岁的薛砚舟正围坐在小火炉旁吃鱼看电视。
“舟舟，不要老抢妹妹碗里的鱼肉。”黄丽从厨房端出一盘饺子，觉得两个小朋友在对方碗里抢来抢去的样子很可爱，“哥哥要大方一点。”
“妈，我没有抢她的。”少时的薛砚舟还没有变声，他一边挡住顾寒霜的攻击一边用清脆的童声反驳，“明明就是妹妹一直抢我的鱼肉吃！她碗里的都是我的！”
“顾寒霜！”杨红梅风风火火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中，“不要欺负哥哥！眼睛离电视远点！”
“哦……”顾寒霜拖长音调，小手捏成拳头，毫无攻击力地锤上了薛砚舟肩膀，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怎么告状！”
“那你干嘛老抢我吃的，”薛砚舟接住了那一拳，没躲也没还手，“桌上明明有那么多。”
“小气鬼！我就想要你碗里的嘛！”
薛砚舟没说话，起身把自己碗里的菜添满，又递到顾寒霜面前：“那你吃吧，我等你吃完再吃。”
“谢谢哥哥！”顾寒霜高兴地接过那丰盛的小碗，还没吃几口，就听杨红梅在厨房喊，“顾寒霜！让奶奶出来吃饭！”
“知道了！”
顾寒霜放下碗筷，拖上拖鞋噔噔蹬跑进卧室。
小时候的她还不会手语，也看不懂奶奶比划的东西，于是她推开门，拍了拍正在站窗边的奶奶，又指了指客厅，示意她可以出去吃饭了。但奶奶似乎在等着什么，此时的她腿脚灵活，脸上还没有岁月的痕迹。她拉住顾寒霜的小手，笑得很神秘，也指了指窗外让她看。
顾寒霜顺着奶奶的手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小区里昏暗的路灯隐约闪烁着。正当她疑惑时，一阵绚烂华丽的烟花冲至天际，短暂照亮她的脸庞。
“烟花！”她拉着奶奶的手又蹦又跳，然后又转头冲客厅喊，“砚舟哥哥！快来看烟花！”
薛砚舟闻声而来，在这一瞬间，烟花的喧嚣与家里的热闹混合在一起，客厅电视隐约传来春晚主持人的说话声，顾寒霜听得不太真切，只恍惚听到耳边薛砚舟稚嫩的声音，他说：“顾寒霜，新年快乐。”
一大家子吃完年夜饭已经晚上九点过了。平时这个时候早就到了两位小朋友睡觉的时间，虽然顾寒霜吵着要和大家一起熬到零点，但她的生物钟还是让她在九点就强制下线，她缩在沙发里，靠着薛砚舟睡得很香，杨红梅从卧室抱了床厚棉被盖在两人身上。
“小舟，先睡一会儿吧。”杨红梅摸了摸薛砚舟的脑袋，“等你爸爸回来了我再叫你。”
薛砚舟也很困了，杨红梅的这句话仿佛给他打了一针安稳剂，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点点头，在即将沉睡之际听到黄丽担忧的声音：“联系不上老薛和顾康，不会出什么事吧？”
杨红梅看着薛砚舟沉入梦乡，才站起身拉着黄丽到另一边，小声安慰：“应该不会的，他们不是说了今晚店里没什么人，很快就回来吗？现在应该在回家路上了，可能没看手机。”
“你说这老板也真是，大过年的还要挣这点钱。”黄丽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爱看书也爱美，就算夫妻二人双双下岗，家里经济条件急剧下降，她也没失去对生活的激情，依旧会打理家里的花，会定期读书，没钱买漂亮衣服就自己做。她曾对薛砚舟说：“穷有穷的过法，不能因为短暂的苦难而让自己甘于堕落。”
为了照顾睡觉的小朋友，客厅的电视机声音调得很低，窗外的烟花暂时停了，房间内沉默在蔓延。杨红梅对于丈夫的晚归似乎已经习惯，她伸出一双满是冻疮的手，虚虚放在火炉上：“能多挣一点是一点吧。”
黄丽没反驳，杨红梅也一下没了话说。两人默默看着电视里的小品，其实小品演了什么她们根本听不清，只是看着表情夸张的演员和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手叫好。
小小的电视机把世界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享受灯火辉煌的奢华，另一部分在昏暗逼仄的房间里沉默。直到小品结束，又上来几个主持人，杨红梅才慢悠悠感叹：“你说社会怎么变得那么快呢？”
“感觉咱俩昨天还在厂里人模人样地工作，今天就一起下岗，沦落到给别人打工去了。”
黄丽笑了笑，杨红梅从那笑容里看到了无奈和苦涩，她附和道：“是啊，一不小心就被抛下了。”
“以后俩孩子的未来咱俩可得好好把关。”杨红梅说，“起码不能像我们一样，你想好以后让小舟干嘛了吗？”
“看他喜欢什么吧。”黄丽转头盯着薛砚舟熟睡的脸。
“也是，小舟这孩子成绩好，也不需要你们操心。不像我们家霜霜，不让人省心，也不爱看书，就喜欢到处疯玩。”杨红梅嘴上抱怨，但脸上还是不由浮出幸福的笑，“不过说实话，我就这一个女儿，跟别的比起来啊，我还是希望她能开心健康地长大。至于出人头地嘛，也不强求，有能力养自己都谢天谢地了。”
“别这么说，霜霜年纪还小，又这么聪明，指不定以后就是高考状元，然后带上你们过好日子，住大房子。”
“哈哈，那就借你吉言了，”杨红梅笑起来，似乎真的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到时候两个孩子长大出息了，就一起搬到大房子里去，我们继续做邻居！”
恍惚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两人似乎都看到了那美好幸福的未来，房间气氛不再沉闷，电视里播放着歌舞表演，华丽的舞台和绚烂的灯光照亮彼此的脸，直通心底。
直到杨红梅家里的座机突兀地响起，隐约吵醒了薛砚舟，刺耳的铃声才让他从梦里惊醒，睡眼朦胧间，只听见杨红梅无法控制地惊呼：“出事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太快，十三岁的薛砚舟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他只看见自己妈妈和杨红梅慌乱的出门，又结结巴巴地抓住自己的手嘱咐道：“小舟，妈妈和阿姨今晚要出去一趟，很可能不回来。你作为男子汉要替妈妈照顾好妹妹和奶奶，知道了吗？”
薛砚舟拧着眉点头，一副欲言又止又担心的模样：“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的，小舟。”黄丽抱住薛砚舟，他能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就在妹妹家，等妈妈回来。”
薛砚舟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顾寒霜，以及沙发另一端一脸担忧的奶奶，坚定地回答：“好。”
可黄丽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杨红梅在傍晚时分回了家，她看起来很疲倦，手上提着从外面打包回来的小炒：“小舟，今晚你们的晚饭，先将就着吃啊。”
“阿姨，我妈妈呢？”薛砚舟拉住又要出门的杨红梅，身后顾寒霜两眼红红，“你又要出门了吗？”
“小舟，霜霜，”杨红梅蹲下身，似乎在强行抑制很激烈的情绪，“现在是这样的，爸爸们出了点事，这几天我们会很忙，也许不会回来。你们记得我的电话吧？有事就用电话联系我，知道吗？”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塞给薛砚舟：“小舟，这里只能靠你照顾妹妹和奶奶了。有什么想吃的就去买，阿姨身上钱不多，记得省着花啊。”
杨红梅深知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于是心一狠就出了门。顾寒霜试图跟在她身后，被薛砚舟一把拦住，她的哭声响彻整个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