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顾家客厅,薛砚舟才发现这个房子其实很小,小时候总觉得这里又空又大,到处都萦绕着孤寂和被妈妈抛弃的恐惧,却又因为顾寒霜和奶奶的存在逐渐缓解。他转身看向厨房中那个忙碌的身影,觉得时间真是飞着在走,仅几个眨眼的瞬间,顾寒霜就从小时候只会躲在自己身后哭的小姑娘,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正如七年前黄丽的叮嘱,她长得很快,也成熟得很早。
十二岁。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本是应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她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最大的烦恼是明天的作业写不完,又或是考试没考好,可她却为不务正业的母亲困恼,为无法及时照顾家庭所自责。
“小舟,别站着,坐啊。”杨红梅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前一晚应该喝了很多酒,薛砚舟还能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酒臭味。
“真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她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有些局促,“一直没机会谢谢你,当时那么照顾我们霜霜。对了,你妈妈还好吗?”
而薛砚舟的目光一直聚集在顾寒霜单薄消瘦的背影上:“挺好的。”
“那就好,当时你妈妈的状态很差,不过我也没太多心思安慰她,”杨红梅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沉浸在了过去,“一切都发生太快了,当时我们还在聊你们未来应该做什么工作,下一秒就发生了那些事……”
“不过你妈妈命也好,很快再嫁了个有钱人,你的未来也算是衣食无忧了,”薛砚舟没接话,杨红梅的语气也不像单纯的讽刺或嫉妒,她的声音有点哑,透着年少的薛砚舟无法理解的复杂,“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自己能争气点,霜霜现在会不会也不会这样难熬。”
这句话把薛砚舟的注意力短暂拉到杨红梅身上,他看着那双已经布满细纹的眼,沉声道:“如果不去赌的话,也许会更好。”
杨红梅没生气,她的眼眶红了一瞬,又很快被压下去:“是啊,都怪我的,我知道。”
薛砚舟皱着眉看她:“那你为什么不——”
“不戒赌吗?”杨红梅打断他,眼神空洞望着泛黄的墙,“我试过的,有时看见霜霜那么累,我觉得是我这个当妈的失职,我也知道外人怎样看我们家的。”
“有一天凌晨,我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她房间的灯还亮着,我以为她太累了就这样睡了,刚想去帮她关灯,才发现她一直在学习。我才想起来,她经常一大早就起来把中午的饭做好,晚上回家的时候又带着不新鲜的菜紧赶慢赶做饭,所以她的学习时间只能往后拖。她奶奶这几年身体不好,顾康坐牢的事对她打击很大,霜霜为了开导她,还专门去学了手语。而我这么多年,照顾家里也确实累了,所以我自私地跑去过我的生活,偶尔会觉得,我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太差了,但是我真的……我也很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杨红梅粗糙的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流下,又消失在地板上:“赌博也好,喝酒也好,其实都是我逃避生活的借口,我也很痛苦,但我真的……”
薛砚舟心里没有任何起伏,他把纸巾递给她:“真正痛苦的应该是顾寒霜。”
杨红梅没再开口,眼泪很快把纸巾浸湿,薛砚舟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她对面。
“可以吃饭了,你们……”顾寒霜刚从厨房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盘小炒,看到客厅诡异的气氛,只能愣愣地站着。
“我想和阿姨说几句话,你能先回房间等一会儿吗?”薛砚舟站起身,轻轻拉过她,看着顾寒霜还想问什么的样子,他又补了一句,“很快的,可以吗?”
薛砚舟的眼神很诚恳,又带了点顾寒霜没能理解的温柔,她盯着他的眸,觉得那里存留着千言万语,却未被诉诸半分。
良久,她才点头:“不用着急,我可以等你。”
直到看见卧室的门被关紧,薛砚舟脸上温柔的神情才消失不见,他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说道:“我不知道你今天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但如果你真的有哪怕一丝后悔,顾寒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生活。”
“小舟,你误会了,我——”
“无所谓,你有多难过有多痛苦这都不关我的事,”薛砚舟盯着她,眼神冷漠,“这不是你这样对她的理由。”
薛砚舟无视杨红梅略带仇视的眼神,他继续说:“之前我妈给你打的钱,你给她留了多少?”
“一个孩子,能花得了多少钱?你放心,我饿不死她。”杨红梅语气突然冷了下来,随后又像是忍无可忍般控诉,“为什么你们都只看到了她的痛苦?难道我的苦就不是苦了?!我平白无故又做错了什么!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寂静的房间回荡着她凄惨的嘶吼,杨红梅像是压抑了很久,终于清醒着说出自己的痛苦:“薛砚舟!你,和你妈,包括这小区的所有人,是不是都觉得我该死?觉得我不配当妈?我告诉你,该死的另有其人!如果不是你爸!我们家也不会这样!我和顾寒霜一样都是受害者!凭什么最该问罪的两个人就隐身了!?凭什么把过错推到我一个人身上!”
“她是我女儿!我亲生女儿!我怀她生她遭了多大罪你们知道吗?你们凭什么就说我不配当她妈了?我难道不希望她过得好吗!你们这群假惺惺的看客!你们能切身感受到我的痛苦吗?!”
杨红梅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过木门,砸进顾寒霜耳朵里。她背靠在门上,默默听着,没有其他动作。
七年来,顾寒霜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自己母亲的痛苦,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像杨红梅一样,两人都深陷在命运的漩涡,没有能力拉出别人。她听见杨红梅哭了很久,直到哭声减小,直到再也听不见。薛砚舟这才拉起坐在地上的杨红梅,声音放缓:“阿姨,我来就是想帮你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既然如此,只能缓慢地去接受它。”他循循善诱,“你想慢慢走出来吗?”
“我想……”杨红梅哑着嗓子回答,“可是——”
“没关系,有你的态度就够了,其他的都交给我。”薛砚舟扶着她坐回沙发,“从现在开始,你能听听我的意见吗?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要再去赌博,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
客厅的两人似乎谈了很久,午后的阳光照进来,顾寒霜缩在门背后昏昏欲睡。
“咚咚。”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薛砚舟的声音被木门隔绝了一小半:“可以出来了。”
打开房门,只看见杨红梅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坐在茶几旁摆放碗筷,看见顾寒霜,她有些没由来地拘谨:“霜霜,来吃饭吧。”
“……”顾寒霜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薛砚舟就等着她问出口,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走过去坐了下来。
“霜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多吃点。”杨红梅局促地给她夹菜,却被顾寒霜下意识挡了回去。
她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询问的目光转向奶奶,可奶奶也只是摇摇头,示意她先吃饭。
“顾寒霜,下午有其他事吗?”薛砚舟问。
“没有。”
“那你要不要跟我去趟书店?”
顾寒霜抬头看他,仿佛没理解他的意思,薛砚舟接着说:“刚上初一,学习能跟得上吗?初中三年是关键的三年,一定要打好基础了才能听得懂高中课程。”他一副过来人的老成样,苦口婆心劝说,“而且也不能只读死书,一些文学著作之类的都要了解,如果你下午没事,我们就去书店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课外书籍和教辅书,怎么样?”
一听说要买书,顾寒霜第一反应不是想不想去,而是没有钱去,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摇头拒绝:“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