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倒也不尴尬,坦然道:“何事?”
“神仙能够娶妻吗?”
“自然可以。”
“那兰公子和他的心上人……”
“他不能。”
“为何?”
“因为他是兰叶池。”沧海嚼完菜根,嘴里一阵苦涩,“只有他不可以。”
陈巧不敢再问,她害怕会听到一些残忍的回答,“那般好的神仙,怎么就不能过得顺一些。”
“你也是一个好人,你觉着自己过得顺吗?”
陈巧的话哽在喉头。
“所以不必介怀,他自有他的处事法子。”沧海说,“这天上人间,只有一种人能过得顺一些,生在富贵家,有滔天权势,保此生衣食无忧,无所求无所思,无欲,无爱。欲念起,风波生。”
“巧娘明白了。”
沧海似是有些遗憾,“我曾劝过兰公子,但他……始终没能抵挡住爱.欲的侵蚀。总有一天,他会为此……”
耗尽性命的。
沧海没有把话说全,但陈巧已经从他言语中的悲意,看到了兰叶池的未来。
她长叹一口气,“都说快活似神仙,这般看来,神仙虽能免去生老病死苦,但爱别离、求不得,却怎么也避不了。”
兰倾枝听着他们的对话,眼泪已然决堤。
原来,他早早就动了情。
原来,在她离开长柳宫的几百年里,他曾这般深切地思念过她。他的心事千万重,潇洒皮囊下,流着深情的血。
而她,这么晚才知道。
沧海的寿命不长,刚过50岁生辰不久,便魂归西天。他的生辰,兰叶池没赶上,但他落葬那天,他赶来了。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遥遥望着那处坟堆,没有靠近。陈巧没能烧完所有的纸,天便下起了雨。她起身撑伞,最后跟沧海道了别,转身看见了不远处的兰叶池。
那一刻,她竟觉得兰叶池异常的可怜。
沧海这一生孤傲至极,年少中举入仕,青年剃度隐居,家人去世得早,也没什么朋友,临终前,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陈巧都认真听了进去。
他说,他这辈子唯一佩服过的人便是兰公子,他希望兰公子能有所善终。
陈巧当时还在想,神仙怎么会死呢?
可眼下看见兰叶池憔悴的模样,她竟有些不确定了。
“他走得……可安详?”兰叶池问道。
陈巧点点头,“就是比较忧心兰公子你。”
兰叶池笑容淡淡,“劳他挂念了。”
“对了。”陈巧从怀里取出一包信笺,“这是沧海写给你的。”
兰叶池接过,看着淡黄信纸上的规整笔迹,心里泛起了酸楚,沧海年少时,文采绝尘,可惜因为辞官归隐,好些年都不动笔了,所以这哪是他写给兰叶池的,这分明是他少年时的文作,也是他来过人间一趟的痕迹。
交给兰叶池,是因为,只有他最懂他。
“兰公子,做神仙,是不是要经历很多这样的生离死别。”
“是。”兰叶池说,“所以天君不让神仙们下凡,不让他们和凡人有过多牵扯。”
“但是你……”
“无妨,我习惯了。”
活了千年,明知不可结交人间挚友,他交了,明知不可对小荷仙动心,他动了。所以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他该承受的。
陈巧忽然觉得,“我习惯了”这四个字,真的很让人痛心。她说不出原因,只觉得眼前这位气质出尘的男子当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悲苦,才生出一种坚韧感,坚韧中,又带着极度的温柔。
“你往后作何打算?”兰叶池问道。
“沧海留给了我一些钱财,我打算入城去摆摊,做做生意。”
“如果需要……”
陈巧打断了他:“兰公子,往后,便不要再帮我了,能有沧海相伴的这一段岁月,我已然知足了。”
兰叶池沉思片刻,“好。”
“兰公子,今日就此别过,随缘再见。”陈巧郑重地向他施了一礼。
“随缘再见。”兰叶池拱手回礼。
他们都没想到,再次见面,陈巧已经垂垂老矣,但她从未屈服过这悲哀的命运,用自己那双苍老干枯的手,撑着这具破碎的身躯,踽踽独行着。
而陈巧也没想到,她竟有幸能见上兰叶池心上人一面。他们是那么般配,俊朗仙官与绝世美人并肩而立,她差点红了眼眶。
人老后,对过往的记忆总是有些模糊。但陈巧始终忘不掉沧海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兰公子的心已经被囚住了,他提前给自己判了死期。我敬佩他,因他甘愿自囚,也不会沦为麻木的丧失爱意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