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队伍进入关南县城,引起了不少百姓的围观。
关南县是个小县,消息闭塞,很多人一辈子甚至连京城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队伍的前半段是十几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得很,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里面都坐了些什么人。后半段则是云霆营的士兵,一个个披甲执戈,威武肃杀。
有一些衣着锦绣的人夹杂在围观百姓中,暗暗观察着这支队伍。
队伍直穿过了大半个关南县城,最后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都没有见过这般阵势,最后还是个师爷出来,认出了队伍中的贺骁,“哎呀!这不是贺副将嘛!”
贺骁神情冷硬,并不搭话。待队伍停稳后,他才走到第一辆马车前,恭敬道,“祝女官,到了。”
车中的人一时并没有回应。队伍后的士兵们先行行动,将整个关南县衙都包围了起来,又隔开了围观的百姓,待嘈杂声渐远,马车的帘子才被掀了起来。祝良夕慢慢地走下马车,目光清冷,随意地扫了一眼,“就这里啊。”
“是。”贺骁低头答话。
师爷还从来没见过神勇的贺副将有这般低三下四的样子,心中愈发好奇这个女人是谁。这时,队伍里又有一人骑马上前,在祝良夕身边下了马,“祝女官,要现在进去吗?”
这个人师爷认得,正是从京城来的特使燕砺锋,他跟着知县周大人去州府衙门的时候见过他一眼。别的他了解不多,但这位燕大人他知道,那可是京城燕家的一根独苗苗,跟云霆营燕元帅都是亲戚。这么一位大人物,怎么也对这个女人毕恭毕敬的?
这时主簿也从后院走了过来。他是跟着周成海赴过宴的,在羌州衙门见过燕砺锋和祝良夕,他自恃与云霆营有几分交情,便笑着看向燕砺锋,打趣道,“燕大人今日怎么对区区一个侍妾如此恭敬啊?”
“放肆!”贺骁厉喝一声,“此乃陛下身侧奉茶女官,岂敢不敬!”
主簿愣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奉茶女官是个什么。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陛下两个字,他看看冷眼不语的燕砺锋,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祝良夕,最后看看怒目而视的贺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不必多礼,”祝良夕眼中有几分讽意,“我奉陛下旨意,与燕大人到羌州调查陈阿宽失踪一案。各级州县衙门,必须全力配合,不得隐瞒延误,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主簿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连连点头。
师爷和其他衙役也在后面听愣了。莫说是陛下,他们很多人一辈子可能连知州大人都见不到,更不要说是陛下了。现在宫中的女官亲临关南县衙,就连贺骁和燕砺锋见了她都毕恭毕敬的······每个人心中都隐隐约约觉得,关南县是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
“周成海呢?怎么还不出来?”燕砺锋上前一步问道。议事堂这么大的动静,还惊动不了周成海?
“周大人今早去了刘老汉家里了,”师爷答道,“前几日下雨,刘老汉的屋子被冲塌了,一直都没补起来,周大人今早去看了。”
“哟,这可真是爱民如子了,”祝良夕一笑,意义不明,“那走吧,去那个刘老汉家里,找找周大人,顺便看看刘老汉的屋子修好了没。”
“大人!大人,这······刘老汉家离得远,路上又泥泞,就不劳烦大人亲自去看了。我们派人去叫周大人回来,用不了多久的!”主簿连忙出来制止,赔着笑。
“陛下说了,此行一为查案,二为看看羌州百姓生活,这是陛下旨意,我亦只能遵从。”祝良夕转身,向马车走去,“燕特使,我们出发吧。”
主簿更着急了,追上几步,又不敢唐突,只能是苦苦相劝,“大人,路上真的不好走,这大人万一有个······受惊什么的,下官担待不起啊!”
“我和燕特使从京城迢迢千里而来,再不好走的路也走过了,不差这一步两步的。”祝良夕头都不回。然而在上车前,她突然止了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地回头,“该不会是,周大人不在哪里吧?”
“在的在的,周大人一早就去了,肯定是在刘老汉家里的!”主簿愈发冷汗如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就是······路真的不好走······”
祝良夕没再搭理他,直接上了马车。燕砺锋和贺骁也回到队伍里,一行人撤出关南县衙,又浩浩荡荡地行至城中。县衙里的人不知是该留还是该走,一个个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直到贺骁在马上斥了一声,“还不带路?”
大大小小的官员连忙跟了上去,跟在贺骁马下指路。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越来越多,官员们一个个脸都通红,自觉得折损了这么多年树立起来的威严,但碍于队伍中都是大人物,得罪不起,干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围观百姓不存在,一心一意地给贺骁指好路就对了。
一行人出了城,渐渐走到了山路上。主簿说的倒没错,山路雨后十分泥泞,马车走着走着就会陷进去,队伍行进得缓慢了许多。祝良夕撩开帘子一看,对着外面的贺骁说道,“贺骁,停下吧,我们步行过去。”
“这······”贺骁也有几分迟疑。路上的泥土虽不是特别稀软,但步行肯定是会沾到裤腿和鞋上的。祝良夕是宫中女官,仪态不容有失,恐怕······此举不妥。
“怎么了?”祝良夕看出了他的犹豫。
“这路······”贺骁面露难色。
“周成海走得,莫非我走不得?”祝良夕一个反问,直接下了车,一脚踩进泥里,“像周大人这样慰问百姓的好官,正是我等学习的楷模。”
见祝良夕下车,随行的人也纷纷下车,步行上山。山路泥泞,但祝良夕走得十分轻盈,很快便将众人甩在了身后。主簿和师爷见了愈发焦急,招呼一众衙役赶快跟上,燕砺锋也紧走几步,跟在祝良夕身后。
没走多久,众人便看见了几间民房,破破烂烂的,看上去十分寒酸。祝良夕停下,张望了一圈,主簿连忙为她指了个方向,“就在那里,那边就是赵老汉的房子。”
祝良夕慢慢走去,心中也有些沉重。那间屋子是用茅草搭的,只有一个木头架子勉强支着,说是个马棚倒是更加确切。纵是如此,这间茅草棚子也倒了一半,只剩另一半摇摇欲坠地立着,十分危险。
再走近些,众人便看到赵老汉的破屋子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密密麻麻地不知在做什么。有士兵先行过去开出一条路来,祝良夕这才能从人群中走过去,来到赵老汉的房子门前。
屋子里十分阴暗潮湿,一角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地上都是深一个浅一个的水坑。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官服,面白无须,正是周成海,另一个穿着粗布褐衫,头发花白,应该就是赵老汉了。
燕砺锋走到祝良夕身边,与她对视了一眼。他们能够清楚地听到周成海与赵老汉的对话——睡得可安稳?身体可有病?家里粮食还够吗?地被淹了多少亩?
乍一听,可真是个关心百姓的父母官。
“周知县。”燕砺锋出声。
周成海回头,一脸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燕砺锋会出现在这里,屋里屋外沉默了许久,直到安静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祝良夕才开口,“周知县,真是体恤百姓啊。”
“不敢不敢,下官······下官都是,”周成海这才连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关······关心百姓罢了。”
祝良夕走进屋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周成海不明就里,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了燕砺锋,燕砺锋也走了进去,淡淡开口,“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奉茶女官祝良夕,与本使一起来羌州查案的,还不行礼?”
“她不是······”周成海依然半信半疑,只是看着燕砺锋和众人严肃的神色,还是把侍妾两个字咽了回去。
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腥味,还有一股臭味,像是一股腐烂的味道。赵老汉听不懂他们说的官话,只能是看到一大帮人突然闯进了他的家里,躺在床上微微探着身,目光中有些惶恐。燕砺锋看着这间破屋子,心中亦有些酸楚,他在大梁长大,却从不知竟还有如此穷苦的人。
“周大人,听说前几日关南县大雨,很多农户的房屋田地都有损失。”祝良夕背着手,如闲聊一般问周成海,“这每一个受灾的人家,你都亲自去看了吗?”
“回大人,下官得知百姓受灾,心中焦急,便连忙来查看。只是下官力有不逮,还没能全部看完。”周成海回答道。
“关南县的每一户人家,你都知道吗?”祝良夕又问。
“回大人,下官是关南县本地人,全县有多少户多少人,臣心中都清楚。”周成海愈发恭敬。
“那陈阿宽,你知道吗?”祝良夕目光一转,话音一冷。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周成海一顿,才应道,“臣知道。”
“知道就好。”祝良夕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草民告状告到天子堂下,莫说是西梁,就连中原三国也是闻所未闻。陛下特意派我等来羌州查案,也是好奇,陈阿宽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就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周知县知道陈阿宽此人,那就好说了,若是此间事了,那就尽快和我们回县衙,配合调查陈阿宽失踪案。”
“是,臣这就去。”周成海连连点头,看上去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文官。
赵老汉的破屋子前围满了十里八乡赶过来的百姓,有的还扛着锄头,乐不迭地看着里面的热闹。贺骁有些头痛——纵是他带了一队云霆营士兵过来维持秩序,也对这乌央乌央的人群束手无策,这些百姓,堵住这一头,就涌到那一头去,堵住那一头,这一头又有人悄悄钻过封锁去看热闹。尽管他料到了会有好事者,但人数如此之多,还是太离奇了。
他叹了一口气,用胳膊戳了戳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你们今天都没有正事做吗?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你当我们想来?”没想到男人对贺骁翻了个不屑的白眼,“不是周家非要让我们过来,谁愿意大老远跑到这山上来?我地里的稻子还没收完呢。”
贺骁愣住了。这番回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周家为什么要让你们过来?来做什么?”贺骁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男人拉到了一边,低声问道,“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男人的神色有些为难,“官爷,算了吧,不就看个热闹吗?怎么还看出官司来了?”
“老实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贺骁语气严厉了些,“里面的情形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女人是陛下的女官,在场的都是宫里的大人物,你不用忌惮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男人看看远处的周成海,又看看贺骁,最后又四周环顾了一圈,才悄悄对贺骁说,“都是周家人让我们来的,说让我们看看周大人是个多体恤百姓的父母官。你说,他要是真体恤百姓,就该让我赶快回家把稻子都收了,这眼瞅着农时就要误了,新稻子不下地,让我们明年吃什么啊?”
原来都是周成海找来的看客!贺骁心中有几分明了,放眼望去,果然有一些人混在人群中,并不看热闹,倒像个监督着什么的监工。
祝良夕发了话,周成海不敢拖延,连忙跟着走了出去。此时马车也被抬了过来,燕砺锋对周成海说了一句,“周知县,山路难行,跟我们一起坐轿回去吧。”
“多谢大人美意,下官有轿,跟着几位大人就是了。”周成海躬着身赔笑道,此时一顶官轿也被抬了过来,应该就是周成海轿子了。
祝良夕和燕砺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进了一顶轿子里。
围观的许多农民本来是被周家逼着来的,但没想到竟会有京城大官突然出现,原本可有可无的热闹这下变成了非看不可的热闹。许多人跟着队伍又乐不可支地下了山去,一边讨论一边嬉笑,人群中的周家家丁见势不对,纷纷离开,没有再跟着。
轿子里,祝良夕和燕砺锋对面坐着,一时安静。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到周成海,这一次,你觉得他怎么样?”许久,燕砺锋开了口。
“他还是我们上一次见到的样子,”说到这里,祝良夕轻蔑一笑,“虚伪的样子。”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周成海,她还尚且觉得此人是个老实人,那么这一次见他,祝良夕就确确实实地明白,周成海就是个佛口蛇心的老狐狸。
“是啊,坐着轿子来,鞋底比他的脸都干净。”燕砺锋也一笑,“既然不想走山路,又何必过来呢?”
方才在赵老汉的破屋子里,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打量了一番周成海的装束。他穿着干净整洁的官袍,官靴干净得一尘不染,如果不是坐了轿,那就只能是飞过来的了。相比之下,祝良夕和燕砺锋一裤腿的泥巴,看上去着实有些邋遢了。
“当然了,当官也有坐轿子和爱干净的权利,”祝良夕向后一靠,双手抱在胸前,“可你看看那个赵老汉的屋子,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距离上次暴雨也过去了快一个月了,再慢也该修缮出个样子了,结果居然还是那个德行。省下这慰问的功夫,还不如给赵老汉修修屋子,起码还能让老人晚上好好睡个觉。他倒好,问赵老汉地荒没荒,家里有没有粮,真是多此一举——就这个样子,有没有粮还看不出来吗?”
“而且贺骁刚刚和我说,围观百姓,都是周家找来的看客。”燕砺锋继续道,“他可不是故意要假惺惺,他是要让百姓都看到他来慰问赵老汉。这个周成海,不干实事也就算了,反倒懂得为自己造势,我看他非但误民,还要害民。”
“恐怕他已经害了。”祝良夕直起身子,正色道,“从西京来的那位,到了吗?”
燕砺锋压低声音,“到了,就在我堂叔那里。”
祝良夕点点头,“周家在此地根深蒂固,周成海大概也未曾将我们放在眼里。不到最后关头,不要惊动那位人物,陛下的意思,还是不要让他出面为好。”
燕砺锋一怔,又一点头。
百姓簇拥着特使队伍,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关南县衙。县衙里留着的人此时已经全部来到了门口迎接,还有一些衣着锦绣的人站在一旁,待车驾停稳,这些人都第一时间涌到了马车边。
祝良夕掀开帘子,一个胖胖的老头便连忙俯身跪下,“草民拜见祝女官!拜见燕大人!”
祝良夕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不过还是很快恢复了正常。她淡淡开口,“你是谁?”
“草民是周家的家主,周延寿。”胖老头笑得十分和蔼,看上去亲和无害,“听闻京城的特使大人来了关南县,草民便连忙带着族人来拜见。”
燕砺锋坐在车门口,半个身子露出来,“那,周知县是你什么人?”
“周大人是草民的侄子,”周延寿一张老脸笑得开了花,“这位一看就是燕大人!哎呀,关南县这么多年可是多亏了云霆营的保护,燕元帅的大恩大德是县里百姓几辈子都报答不完的。我们小小一个周家自然不敢和燕家相比,不过既然燕大人和祝女官到了关南县,万望两位贵宾能来周家小住几日,也让这些穷乡亲们长长见识!”
未及祝良夕和燕砺锋说什么,周延寿已经嘴不停地奉承了一番。刑部的几位官员在后面马车里都在暗自扶额——这周延寿,也忒没见识了些。此处官职最高的就是祝良夕和燕砺锋,他们二人还未吩咐,倒让个地方乡绅喧宾夺主,这要放在京城,恐怕早就怪罪下来了!
祝燕二人倒是没有露出不悦之色,而是静静地听周延寿说完。半晌,祝良夕见周延寿要喘口气,便立刻插进话去,“我与燕大人奉陛下之令前来查案,不敢有片刻耽搁。小住就不必了,倒是还请您让族人们往远站站,这查案不是凑热闹,不能混乱无序。”
周延寿连连称是,让周围聚集的族人和百姓都散的远一些。祝良夕见县衙门口已经清净,便起了身,准备下轿。
“哎呀!”周延寿一声惊呼,生生地喊停了祝良夕的动作,“大人,你这鞋子是怎么了?”
祝良夕被他这一惊一乍的还吓了一跳,所幸没有表现出来。她低头一看,自己的鞋子和裙角裤腿都沾满了黄泥,此刻干了,都灰扑扑地粘在衣服上。不怪周延寿大惊小怪,这番尊荣,的确不太体面。
“我们听说周知县去体察民情,就顺便也去看了看,视察羌州当地民生,也是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燕砺锋开口解围。
“啊这······”周延寿的眼珠转了转,显出几分迟疑。燕砺锋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地方乡绅以己度人,心中大多以为朝廷命官怎么可能亲自走路,此时怕是在怀疑他和祝良夕的身份了。
“贺骁,把陛下的圣旨拿过来!”他直接唤道。
“不不不,这哪还用得着惊动陛下的圣旨,是小人冒犯了,大人勿怪,大人勿怪!”周延寿如变脸般又换上了一幅谄媚的笑。他伏下身子,跪在马车边,“两位大人,请下轿。”
他以己为凳,示意两人踩着自己下轿。祝良夕和燕砺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迟疑了——
开玩笑,他们是朝廷的人,又不是什么恶霸,再怎么摆架子也不能踩着人下轿。那么多百姓都看着,他们的颜面就是朝廷的颜面,周延寿此举,反倒让他们不敢动弹了。
“快起来,这成何体统!”燕砺锋立刻斥道,“你将本官当成了什么人?岂有将百姓踏在脚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