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琮回宫之后,便一直在考虑如何救下安涟。
不让安涟被流放还远远不够,安证道为官几十年得罪的人太多,就算让安涟留在西京,也难保他不会遭人毒手。现在安家也垮了,安涟连最后的庇护都没有,只怕处境会更加艰难。
安证道没有哀叹自身也没有怨恨朝廷,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安涟活下去,赵宝琮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安涟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才能对得起安证道。
正在她发愁该想个什么办法好时,祝良夕大步走进来,“宝琮,林焕回来了!”
赵宝琮立即站了起来,“他回来了?在哪里?”
“本来要回府的,我让他先来见你。”祝良夕说道,“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一个宫婢躬身进来,“陛下,帝师求见。”
赵宝琮几乎是跑着出了乾元殿,一出门,便看见阶下那个青衣身影。林焕看见她,便躬下身,“臣林焕参见陛……”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赵宝琮抱住了。
“阿焕,”赵宝琮将脸埋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的,“阿焕,你回来了。”
林焕惊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许久,才失笑道,“陛下,庄重。”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亲近又不轻浮,让赵宝琮一阵心酸想哭。她从前一门心思都在顾辞身上,同样是辅政大臣,她从未对林焕说过哪怕一句辛苦。而林焕孤身一人在朝堂上没有家族做靠山,不知受了顾家燕家多少排挤,她也未曾留意,只把林焕的一切付出都当做理所当然。
然而在被叛军逼到太庙的那一刻,只有林焕还在陪着她,在顾辞向她举起箭镞的时候,只有林焕用性命保护了她。
她在自尽前写下立林焕为郎君的血书,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这么多年欠他的,不是一个郎君的虚名能还清的。
“陛下莫不是遇到难事了?”林焕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小孩,“是安大人的事?”
赵宝琮总不能说是因为她重生后感到懊悔愧疚,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焕叹一口气,“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陛下对安大人的处置,着实是重了。”
“朕知道。”赵宝琮垂着头,“朕如今才明白过来,可是木已成舟,都来不及了。”
她将林焕带进书房,把去安府探望安证道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林焕一直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安卿说政令不能朝令夕改,朕下达的流放判决,就算重了也不能收回,否则便不会有威信。”赵宝琮苦恼道,“可难道要朕将错就错?这么正直的一个老臣,朕不能让他去漠东那种地方啊。”
“安大人正直,但这话说得不对。”林焕开口,“朝令夕改,的确有损皇帝威信,但若明知量刑畸重,却一意孤行,便会损害司法公正,危害比威信有损更甚。依臣之见,待犯人杨晓押解入京后,安大人一案便应展开重审,由陛下亲自过问,重新判决。这样一来,安大人不必遭受不白之冤,百姓也会说陛下亲政后勤勉自省,反而是好事。”
林焕一番话让赵宝琮豁然开朗,神情顿时轻松许多。她一拍大腿,“果然还是阿焕有真知灼见!朕这几日都发愁的事情,让你几句话就说通了!”
“陛下本就聪慧,臣不过点拨几句,陛下便豁然开朗。”林焕笑了笑,“倒是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追究安大人的案子了呢?”
赵宝琮对上他的目光,怔了片刻,还是低下了头,“朕,前几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朕昏庸糊涂,到最后被逆臣逼宫夺位,最终自尽于太庙。”
林焕目光深邃,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或许是先帝有灵,才让朕警醒,不敢再荒废朝政了。”赵宝琮一笑,“至少,朕要保护好那些爱护朕的人,不会再让梦里的事……出现在现实中。”
许久,林焕才轻轻道,“陛下,会如愿的。”
“对!”赵宝琮振奋起来,“朕要让天下人看到,大梁的女帝不输男儿,朕也可以治理好国家!”
两人在书房里聊了许久,几乎把从前的事情回忆了个遍。赵宝琮以前只觉得林焕过于温良,甚至有些迂腐,像是一杯不冷不热的水,既没有波澜,也没有惊喜。然而今日长谈后才发现,林焕对于方方面面的政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常年游历也让他更明白百姓的疾苦,若说顾辞身上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傲慢,那么林焕身上则是悲天悯人的从容。
她庆幸,她还有见到林焕的机会。
她可以再次认真了解这位父皇亲自为她选定的帝师,不再辜负值得的人。
……
六日后,杨晓被押入西京地牢。
赵宝琮下旨,要将杨晓严密看押起来,在她亲审之前任何人不得与杨晓说话。顾辞更是命自己亲卫守在地牢周围,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半步。
待一切准备就绪,赵宝琮与林焕顾辞三人亲自审问杨晓。
她本来是想独自审问的,但在顾辞的要求下,她只好同意顾辞一同审问。既然如此,那林焕没道理不参加,于是自赵宝琮登基以来,西梁第一次出现了女帝、摄政王和帝师三人共审钦犯的场面,阵仗之大,让朝臣都不由感叹这个杨晓真是有面子。
审问地点设在勤政殿,这里也是赵宝琮面见群臣上早朝的地方,异常肃穆压抑。赵宝琮端坐帝位,顾辞和林焕在臣位对坐两侧,中间跪伏的,则是杨晓。
赵宝琮在高处看着下面的杨晓,良久,才开口,“你以前,可曾想过自己登上勤政殿的模样?”
杨晓身子一抖,“罪……罪臣不敢……”
“朕问过安卿,他说,他当年提拔你的时候,你亲口说过,有朝一日要登上勤政殿,在世家中,占一席之地。”赵宝琮慢慢说道,“如此志向,朕也很欣赏。”
杨晓伏得更低,“罪臣有负陛下期望,罪臣罪该万死。”
“你的确罪该万死,你不仅贪污了田赋银两,还连累了赏识你的安卿。”赵宝琮叹了一口气,“安卿是先帝留给朕的重臣,几十年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只可惜如今年近花甲,却要背一个识人不清的罪名,了却残生。”
杨晓的身体几乎贴在了地上,不敢说话。
“杨晓,”林焕开口,“我对你不了解,但我熟悉安大人。安大人身居司吏一职,在官吏察举上素来严之又严,你当年既然能得安大人青眼,想必是有家族庇荫,得乡绅举荐?”
“不……不是,”杨晓低声道,“罪臣家境贫寒,未能结识豪门望族。”
“那你是如何得安大人赏识的?”林焕又问。
“罪臣幼年丧父,是母亲日夜纺纱,才将臣拉扯大。”杨晓说道,“罪臣白天替母亲去卖纱,晚上在学堂做洒扫,借这个机会,也得了几本书,这才识了字。安大人有一日在学堂会友,偶遇罪臣,便送了罪臣一套经典,罪臣……便拜安大人为师。”
“呵。”突然,顾辞冷笑一声。
“顾卿何故发笑?”赵宝琮问道。
“回陛下,后面的事,不用杨晓再说,臣也知道大概了。”顾辞脸上笑容晏晏,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不过是安大人一时善心大发,而此人趋炎附势罢了,这样的故事臣见过太多,不足为奇。”
“哦?”赵宝琮似乎有了兴趣,“安大人怜悯杨晓辛勤苦学,莫非反而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