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出了宫,没有唤轿辇来,而是自己慢慢地走了回去。
当年他受先帝钦定,成为摄政王,便拥有了一座自己的摄政王府。他不再住在顾家,也没有住在宫里,有时入宫或回顾家,都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方,像是游离在宫廷与世家之间的一条鱼,不能太亲近,又不能太疏远。
柯虔走在他身后,发现他今天心情不佳,便识趣地没有说话。
摄政王府离皇宫不远,一路上十分僻静,鲜有路人。走了半晌,顾辞对柯虔说道,“阿虔,陪我去玄武大道上走走。”
玄武大道是贯穿西京东西的一条大街,人来人往十分繁华。顾辞向来不喜欢嘈杂,今天不知怎了,居然提出要去玄武大道,柯虔心中不解,却也应道,“是。”
“我记得,你是十三岁来的顾家,”顾辞慢慢说道,神色似在回想往事,“那年我十五岁,刚从青冥山回到西梁,父亲说,给我寻了一名侍卫。我当时还想,以我的武功,哪里还需要侍卫。”
说着,他自己都笑了。
“王爷现在的武功也远胜于属下,”柯虔答道,“青冥山排行第三的弟子,纵然称不上是世间顶尖,也不是武林霸主,也不是江湖标杆,但在西梁,也是少有敌手了。”
顾辞神情一僵——话是实话,为何听起来总有些不舒服?
“我有近十年的时间都在青冥山,可如今,又快近十年没有回去过了。”顾辞感慨道,“前几日十二师弟来信,说是来了西梁,只是我大多时间都在宫中,无暇见他,白白错过故人。”
“王爷若是实在想念同门,可以向陛下告假一段时间,回去看看。”柯虔能感觉到顾辞有些怅然,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如此说道。
“或许将来,真的有机会吧。”顾辞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了,陛下册封安涟,在婚典那天要开太庙祭告先帝。这几日宫人必然会提前打扫,你寻个机会,进去看看。”
“看……看什么?”柯虔不解。
顾辞停了脚步,重重一叹,转身看向柯虔,“阿虔,你既是跟随本王快十年的侍卫,为何就没能学到本王的半分聪慧呢?”
“属下真的不知道该看什么啊!”柯虔苦恼得脸都皱成一团,“太庙里无非不过是大梁历代先帝的画像灵位,再有便是供奉的香火,王爷莫非是让属下提前给陛下准备个位置?”
顾辞扶额,“你这话被陛下听到,是要碎尸万段的。”
“这也是实话,”柯虔小声道,“天天喊陛下千秋,我也没见哪个陛下真的千秋了……”
“你闭嘴吧,闭嘴。”顾辞转过身,摆摆手。这柯虔虽然得力,但是这个语言艺术,恐怕此生是领会不得了。
说来也是他疏忽了,忘了柯虔并不知道他重生的事情。他左思右想,都觉得他和赵宝琮重生的奥秘必然就藏在太庙里,既然赵宝琮执意要开太庙成婚,正好他也能借此机会一探玄机。
“你进太庙,就找一找……”顾辞思索道,“是否有咒文,灵符,阵法之类的东西,仔细探查,莫要有遗漏。”
柯虔微微惊讶,小声道,“王爷,宫中若是发现有人操弄压胜巫蛊,是要判重刑的,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太庙弄这些?”
“你只管去查,具体缘由,我日后告诉你。”就柯虔这个脑子,顾辞不想也不敢告诉他太多。万幸柯虔虽然脑子直了些,办事却利索,凡事只要他吩咐了,柯虔从没有办砸的。
两人边走边说,已走到了玄武大道上。西梁地处荒漠之外,与中原不通往来,贩卖的多是北海之外的物件。偶有北齐的皮毛与南唐的金器,在市面上都是稀罕物。
顾辞不喜欢喧闹,故而很少会来玄武大街,但这一次来,他却恍然被这世间的烟火气扑了满面。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在青冥山也是喜欢同师兄弟去逛山下的集市,明明都是些粗糙的物件吃食,然而他当时却珍惜得很。
回了西梁后,他处处享受的都是万人之上的待遇,时间久了,都快忘记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了。
他前世常常指责赵宝琮不问民生,他又何尝不是呢?
“我看北齐皮毛料子不少,”顾辞闲闲看着,问道,“都是从何处来的?”
“北齐有一个鸿汇商会,这几年打通了北齐到西梁的路线,市面上的皮毛多是这家商会在贩卖。”柯虔答道。
“打通了路线?”顾辞一讶,“他们能穿过塔格沙漠?”
“塔格沙漠南部有一条路线,沿途多有绿洲,商队通过问题不大。”柯虔回答。
顾辞眉头微皱,止了脚步,“此事可有禀报陛下?”
“这……区区商贾之事,就不必让陛下知道了吧?”柯虔一脸难色,“再说了,陛下那性子,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啊。”
“塔格沙漠阻碍了大梁与中原的交往,同样也是大梁的屏障。”顾辞并没有放松,“如今商旅打通这条路线,促进商贸固然是好事,只是若不加以管理,怕是会为祸大梁国政。”
“那……便让神枪营加强戒备?”柯虔试探问道。
“不至于,区区商会,动用神枪营反而小气。”顾辞沉吟片刻,“传我令,命税课司增加对中原商队的征税,入国境增收边银税。”
“啊?”柯虔不解,“王爷,大梁本就商贸不易,如今再收重税,还会有哪支商队会来?”
“就是要看,还有哪支商队会来。”顾辞淡淡道。
柯虔不敢再细问,只能心中嘟囔——大梁这几年本就财政吃紧,全靠这商贸的利银充实国库了,如今这一拨重税征下去,顾辞这是断大梁的钱袋子啊。
顾家不缺钱,但陛下缺啊!这陛下本来就对王爷阴阳怪气的,这一来,非得给女帝气出个好歹来。
“王爷?”突然,一个女声响起。
顾辞回头一看,一个清丽女子正站在他身后,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他。
“九小姐。”顾辞也微微惊讶,未曾想,他少有地来一次玄武大街,就能遇到燕家的九小姐,燕润禾。
“王爷应该很少会来玄武大街吧?”燕润禾笑意晏晏,“怎么今天想起来这喧闹地方了?”
“宫中过于清静,有时也想出来逛逛。”顾辞笑得温和又体贴,“能遇到九小姐,看来缘分不浅。”
燕润禾脸腾地红了,似是对顾辞这句话十分受用,支支吾吾道,“之……之前我邀请王爷赴游舫诗会,王爷缺席,听柯虔说是那时身体欠佳,不知现下如何了?”
“偶然头痛而已,老毛病了。”顾辞笑得和煦,“既然相遇,不如九小姐就陪本王在玄武大街上走一走吧。”
燕润禾更加欣喜,“好!”
柯虔识趣地退到两人身后,只是远远跟着。顾辞素来有意拉拢燕家,想在兵权上分一杯羹,只是燕肃将军权牢牢握在手里,不给旁人丝毫窥探的机会,就连顾辞经营多年也毫无所得。最终,顾辞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便是联姻。
他的目标,就是燕家九小姐,燕润禾。
燕润禾年少时游历江湖,顾辞年少时在青冥山习武,两人素来投缘。再加上顾辞有心撩拨,这九小姐对顾辞便全心倾慕,虽未明说,但已是非顾辞不嫁了。
柯虔再是没眼色,也知道他此时若敢打扰王爷和九小姐,回去绝对要被赐板子。
“我听说,你与我父亲在朝堂上起了争执?”燕润禾问道,“是因为安涟?”
“不算争执,不过是意见不同罢了。”顾辞一笑,“陛下突然要册立侍君,本王作为摄政王,虽然不敢干涉陛下的婚事,但如此草率的册立,本王还是要过问的。”
“也是,陛下此前从未见过安涟,不知怎的,突然就要与他成婚。”燕润禾应道,“但是看安涟的反应,陛下做这决定也不是一时冲动,该不会,陛下当真对安涟一见钟情了吧?”
顾辞不动声色,却看向燕九,“什么反应?”
“安大人一家去漠东之前,我去安家看望过安涟。”燕润禾说道,“他房中都是陛下送去的名贵药品,他提起陛下时,也说陛下虽然任性,但待他宽厚,倒不像之前以为的那么刁蛮。”
宽厚?顾辞心中嗤笑一声。赵宝琮待人最宽厚的无非只有祝良夕和林焕,安涟与她见过不过几面,怎么就能对他宽厚了?
依赵宝琮那个性格,能容忍安涟的脾气,还能宽厚对他,恐怕……不是一见钟情那么简单。
她心中对安证道愧疚得紧,莫不是,有安证道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