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走了近半月的路程后,终于到了羌州。
羌州位于西梁的东南边陲,与南唐只隔着一座落霄山,是距离西京最远的一个州。羌州人多数说着一口让祝良夕等人根本听不懂的方言,沟通成了难题,幸亏还有贺骁和陈阿细能转述,不然真是刚出师便要碰壁。
“你也是羌州人,怎么会说官话?”在去州府衙门的路上,燕砺锋好奇地问陈阿细。
“你们那个司刑,裴大人,先让我学官话。”陈阿细不屑地嘁了一声,“我说的话跟官话也没什么差别嘛。”
不,差别太大了,燕砺锋默默想。陈阿细这一嘴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已经让他一路上费尽精力去辨析了,不得不说,裴大人还是有先见之明啊。
待到了州府衙门,门口已经有大队官员在等候。站在最前的一个人身材高大,一脸虬髯,看着像个莽夫,却偏偏穿着文官的官袍,他见车队停下,便高声道,“恭迎朝廷特使。”
祝良夕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知道,此人就是何坤了。
燕砺锋从马上下来,走过去,“想必这位就是何知州了吧?”
“正是下官。”何坤深深行了一礼,“下官拜见燕特使。”
“你认得我?”燕砺锋奇道。
“燕特使眉眼与燕老帅相似,下官只一眼便能看出。”何坤哈哈一笑,“特使满月的时候,下官跟随老帅回西京喝满月酒,还随了二十两的份子钱。”
燕砺锋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随即又轻咳一声,正色道,“本特使此行是奉陛下之令,来羌州调查陈阿宽失踪一案的,州府衙门须全力配合,不得有半点敷衍推诿!”
“下官遵旨!”何坤一拱手,答得干脆。
马车里的人陆陆续续都下了车,燕砺锋便一一为何坤介绍,“这位是刑司的勘验官刘大人,这位是笔录官庄大人,这边两位是殓验官周大人和他带来的仵作……”
介绍到祝良夕时,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陪侍丫头。”
他意有所指的话搭配不正经的眼神,让何坤等人立刻明白了此间深意,都笑起来,“特使大人考虑得周全,果然周全!”
这还是顾辞的意思。临行前,顾辞特意向赵宝琮说过,燕砺锋和祝良夕虽然共同调查此案,但对外还是要说只有燕砺锋这一名特使,祝良夕须隐藏身份。两人一明一暗,调查起来便更为周全,行动也更自由。
祝良夕柔柔弱弱地一笑,站在燕砺锋身后,并不说话。
她观察到何坤的右手果然只剩下了拇指和半节小指,剩余三指连同手掌都被齐齐切断。这样一只手不能握不能提,实际上已是半个残废了。这也难怪燕骜一定要举荐何坤做知州,曾经的部下落得这样一个残疾,做上官的总要为他找一条出路。
这时贺骁也从队伍末尾走过来,对着何坤,抱拳行了一个军礼,“何大人。”
看见贺骁,何坤神情顿时严肃起来,用残缺的手掌回以一个军礼,“贺副将,老帅近日可好?”
“老帅身子硬朗,之前还说要在山上开展一次演练,”贺骁答道,“届时我会向州府备案的。”
“嗨,这还用备什么案,云霆营搞演练,哪个敢拦着?”何坤挥挥手,对着身后的人喊道,“你们几个,都过来拜见特使大人!”
他身后的几名地方官员都上前来自报家门,最后一个绿色官袍的男子见众人的汇报完毕,才走上前,“见过诸位大人,下官是关南县知县,周成海。”
燕砺锋和祝良夕都不约而同看向周成海。此人面白无须,一脸的书生气,眼神也是温温和和的,乍一看便像个老好人。他站在众人后面,也不急着表现,倒是个老实样子。
“衙门已经把住处都收拾出来了,诸位大人只管住,有缺的便只管提。”何坤招呼着衙役帮忙把马车都赶到后院,一边让众人先行歇息。
“我们只在州府衙门稍作休整,过几日,还要到关南县县衙去。”燕砺锋边走边说,“此案出在关南县,我们留在这里,没法查案。而且关南县就在落霄山脚下,我们还须去一趟云霆营。”
“啊?”何坤皱眉,“关南县离此处还有两天路程,环境也不比这里,就在州衙住着多好?”
“我们这一行是奉陛下之令来查案的,哪有在州衙享清闲的道理?”燕砺锋又小声说,“原本只是刑司处置还好说,现在陛下和摄政王也过问了,不好应付了。”
他的话自然没逃过祝良夕的耳朵。她似笑非笑看了燕砺锋一眼,正对上燕砺锋对她悄悄眨了眨眼,给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容。
这个燕十七,在打什么主意?
待众人安置妥当,已是晚上,何坤已经备好了宴席。燕砺锋似乎深谙此道,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还招呼其他大小官员落座。祝良夕以目前陪侍丫头的身份,本不能上宴的,结果燕砺锋坐定了又冲她挥手,“来来来良夕,过来给本使倒酒!”
祝良夕乖巧地应了一声,坐到了燕砺锋身边。
宴席开始,州府的官员起初还有些拘谨,不久便和刑司官员攀谈起来。西梁向来行察举制,人脉是极为重要的,他们能不能再往上一步,全仰仗着这些京官的一张嘴了。
这场宴席,不知是多少人眼中的机会。
“下官自从离了云霆营,便再也没机会跟着老帅去西京了,不知燕老将军身体可好?”何坤向燕砺锋问道,为他布菜倒酒,十分殷勤。
“我爹日日都去演武场锻炼,身体比我还硬朗,有劳何知州挂念。”燕砺锋接过酒一饮而尽,眼睛一亮,“这酒好!叫什么名字?”
“这是羌州本地的麦子酒,乡土东西,哪能和京城的好酒相比,特使谬赞了。”何坤哈哈一笑,“若是喜欢,待走时,下官便给诸位大人拉上几车回去。”
“哎,这羌州的酒别有风味,也是让人耳目一新。”燕砺锋脸色已有酡红,摆开架势,细细说来,“我在西京的六条巷也喝过不少酒,像那梨花春,太辣,喝进去没等咂吧出酒味,肚子里就烧起来了。那葡萄酒吧,又太甜,糖水一样,喝得不尽兴,还动不动就上头。要我说,这西京的好酒,还得是陈梅酿,哎就取腊月梅花上那一点雪,加上花蕊一起酿,隔三年,一打开那酒香……啧啧啧,除了六条巷的花魁姑娘,一般姿色我还真舍不得拿出来!”
他说得头头是道,下面的刑司官员都默默低头吃菜,装作没听到。燕砺锋的纨绔之名在西京盛传,可其他地方却少知道,这下可好,这顽劣小子真是把燕家的脸都丢到羌州来了。
燕砺锋浑然不觉,还在大谈特谈他的品酒观。
何坤为燕砺锋夹了不少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过了一会儿,一个衙役跑进来,附在何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何坤一挥手让衙役退下,离燕砺锋近了些,“燕特使,听下面人说,还有一辆马车停着,有侍卫在旁,不知该怎么停放,还请特使示下。”
“啊,对,你看我这记性,”燕砺锋一拍大腿,大声道,“那是陈阿细,先关牢里吧。”
推杯换盏的声音顿时止住,何坤的神情有些僵了。
“怎么,牢里满了?”燕砺锋满不在乎地吃着菜,“那就还是关马车里吧。”
“特使哪里的话,”何坤打了个哈哈,“羌州治安甚好,偷盗之事都少有,牢里岂会关满?来人,将陈阿细收押到大牢里!”
“是!”一旁的衙役应道,退下去了。
下面的羌州官员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陈阿细这个名字现在就是羌州的一颗雷,说出嘴都觉得晦气,这特使怎么还把她从西京给带回来了?
“特使此行彻查陈阿宽失踪案,不知准备从何处入手?”许久,何坤问道,“州县也好协助特使调查。”
“既是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找人,就是找尸首咯。”燕砺锋漫不经心道,“趁早找到,赶快把陈阿细打发了,我也好早点回西京找我的小娘子。”
“那……只需州县大力寻找即可,就不必劳烦云霆营了吧?”何坤又小心问道。
“哎,何大人此言差矣。”燕砺锋饮尽一杯酒,看向何坤,目光混沌中有一丝隐隐的锐利,“此案之所以惊动圣上,就是因为牵涉到云霆营。云霆营是大梁的东南屏障,不能有丝毫马虎,本使这一行,落霄山是必须去的。”
“那是,那是……”何坤喃喃应道,继续为燕砺锋倒酒。
两人的一举一动,祝良夕都看在眼里。何坤的确有些古怪,他似乎并不想让燕砺锋与云霆营有接触,这场宴席,也借故让贺骁先回了云霆营。而他听到陈阿细也在队伍里时,那神色僵硬,也不是假的。
这时燕砺锋又抬起头来,向着下面招呼道,“周知县呢?周知县在不在?”
“下官在。”周成海连忙站起身,“特使有何吩咐?”
“啊……”燕砺锋神情有些迟钝,顿了半晌,才一笑,“我忘了。”
“特使慢慢想,慢慢想,想起了随时吩咐下官。”周成海脸上堆着笑容,又退回了座位上。
之后吃吃喝喝,燕砺锋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宴席开到深夜才结束,众人都有了醉意,燕砺锋更是站都站不稳了,祝良夕与几个衙役一同扶着他才回了房间。甫一进门,燕砺锋便趴在床上不动弹了,祝良夕客气送走几个衙役,才关上门,松了一口气。
这顿饭吃得,真是心累。
她一转身,便看到燕砺锋坐在床边,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祝良夕点亮了灯烛,燕砺锋便站起身来,给她倒了一杯茶,“祝女官这一天辛苦了,喝口茶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