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跟在羊群后面,觞臣便跟在爷爷后面。路上碰到熟人都要打招呼,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叫叔叔的叫叔叔,有时遇到本家,还得清楚人家什么辈分,应该怎么称呼。其他的人逢见爷爷都要对着他身后的少年夸赞一番,又说觞臣长得好的,又说觞臣个子高的,还有的还会惊呼:“这就是您孙子啊?都这么大了……”
至于觞臣,他是最不喜欢与人寒暄的,反正爷爷让他打招呼他照做就是了。不知怎么,他觉得爷爷那根长鞭仿佛不是为了赶羊,倒是为了赶他才带着似的。
穿越了寒暄的叠叠波浪,觞臣终于挨到河边了。一到,觞臣马上就觉得清澜江根本就不配什么江,一这条河比它简直就是条水沟子。而这条河,必须抬眼遥望才可看到对岸,河边是长长的芦苇,河滩近水的地方是成片的草地和水草。向着太阳的地方而去,水中还有几处沙洲,上面是成群的水鸟。正赶上日出东升最美的时候,觞臣拿出手机,找了几个合适的地方很拍了几张照,以作纪念。
“现在没什么可拍的?”觞臣站在土坡上照相,爷爷凑过来说:“你等明年夏天再来,说不定还能看到麋鹿、□□子还有白鹭什么的。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
觞臣走下土坡,跟在爷爷身边,听他讲这里发生的故事。几几年赤卫队在这里闹过革命;几几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游击;几几年这里又发生了水灾……
他们一边讲,一边走。羊群挪动一下,他们便也跟着挪动一下。
觞臣听爷爷讲了这么多,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实在是遗憾,身为一个中国人,学到的第一本历史书竟然是日本的。”这一句,又是不甘又是凄凉。
“没事,回来就好。”爷爷搂着他的肩膀,“回来听听我们自己的故事,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羊群挪动一下,他们也就跟着挪动一下。跟着羊群,两人跨过流水来到一片沙洲上。那上面的芦苇很深,那上面的沙土很软。走到沙洲另一侧,面朝整条河流,那边是来来往往的客轮和货船。船只都是靠着深水区航行的,儿而觞臣所在之处,到处是浅滩和沙洲,自然不受欢迎。没有工业的喧嚣,那些野生的小动物们才有位置可以逃避。
我曾想要自由,但最后发现,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以为逃离了一处牢笼,马上又有一处不一样的牢笼将你关住。于是乎我便什么也不想了,干脆过一日就是一日。反正怎么反抗都是要输,世界如此坚硬,而我们却那么柔软。
曾经之少年,我多希望你会期待明天的明媚阳光。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太阳划向天南,羊儿们吃饱了,觞臣和爷爷正在回家的路上。
其实随便煮个面条没什么麻烦,觞臣就觉得买几包挂面就好了,毕竟咸菜面里最重要的是咸菜。可是爷爷偏偏要买面粉回去自己拉。爷爷在小超市里挑了很久,不只是面粉,他还称了些水果和小零食。其实在于觞臣,他都还好,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可爷爷就不一样了,他很在乎觞臣,一直问他还想吃些什么、要些什么。觞臣看他与柜台上的老熟人讨价还价,那神情,恨不得把这里的什么都弄回去。
等回到家,妈妈不出意料地数落了他一顿,无非说他又要爷爷破费;奶奶在厨房做着面条。当然,家里有位孕妇,午饭肯定不只是面条;那孕妇呢?今天太阳很好,爸爸把爷爷的老躺椅搬出来,她便悠闲的躺在上面晒太阳。腊肠也出了门,为的只是邂逅隔壁的“小花”。大家好像都有事可做,只有觞臣一个无所适从。
于是他便打算到田间走走,没什么原因,就只是走走。
田垄上沟沟坎坎,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水洼,泥水溅得满裤脚都是。有时一不注意又踢到了个小土包,差点没摔着。觞臣多少有些中二,只见他面对太阳,昂头挺胸,双手背在身后,嘴巴紧闭,却在心里高喊:谁叫你们用水泥掩盖这本来崎岖坎坷的人生路的?难道我们的为人的本源真相都是为了一帆风顺?城市道路,灰蒙蒙的一片假象!
他还想把这条路走完,他已经可以看见了田野尽头的芦苇丛里若影若现的一条长长的水沟。迈开步伐,他正要向那尽头走去——
“不要往里面走了!里面长虫!”就在觞臣准备向尽头走去时,奶奶冲他的高喊还是制止了他。他也怕丛中有长虫,回头走,但怎么也不甘心:难道如此美丽的道路尽头就是长虫?
用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门口,觞臣真就除了两碗酸菜面别的什么都没吃。微醺最近话很少,只顾吃饭。身子重,吃了很多,她是最在乎身材的,但她明白,现在早已不是为一个人而吃饭了。饭桌上,妈妈瞧见觞臣脏兮兮的裤腿,也没再像往日一样说什么,她似乎也明白,好不容易放次假,好不容易来了他神往的地方,撒欢吧!且由他去。奶奶想昨天一样,照旧捂着他的手,生怕他有跑到那有长虫的地方去。爷爷一边吃饭,还一边拿觞臣身上的泥点子和羊膻味开着玩笑。
就只有李铸云,他又把饭桌当成办公桌了。一只手握着筷子往嘴里送菜,一只手却不停的划着手机。两只眼睛连饭碗都不瞟一下,好像就是被屏幕上的资料吸引了定住了一样。
妈妈看着爸爸一举一动,她早就习惯了,也麻木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一起吃饭,丈夫眼里却还是只有工作。当着那么多人,她也不好发作,只是觉着心里五味杂陈的。
人还是童年时那群人,只不过各有各的心事。
而觞臣不管这些,他只觉得咸菜面很好吃,只是在纠结田野道路的尽头也没有大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