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斐见得不到回应,目光下移,落在卫芜音随意翻看的书上。
看得出来,她翻书翻的心不在焉,但目光始终牢牢的凝在书页,哪怕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也绝不多分出一缕到他这儿。
他有些无奈的摇头浅笑。
她这是直接拿他当透明人了。
索性端起玉盏,借饮子打发时间。
……
一部书翻过去几页,书房外也终于响起一串脚步声。
卫芜音没有马上抬头,只略微向前看了一眼映在地面的影子。
视线里先出现一道略短于其他人的影子,而后影子的主人迈着小短腿跨进门来,一双厚底皂靴的边缘还残留着可疑的泥点子。
来人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妥,悄悄扯了扯衣裳,让衣摆遮住整个靴子,等在中间空地上站定,先环视一圈屋子,最后目光落在卫芜音处,眼里瞬间涌起两包热泪。
“阿姐!”
大齐朝年仅四岁的太子卫然丝毫不顾自己的储君形象,进门以后蹬蹬蹬几步跑到卫芜音身边,放声大哭:“哇呜呜——”
跟在后面的高大明等人一惊,而这时候,时辰已堪堪到了未时。
是考问功课的时辰了。
然而小太子仍是抱着卫芜音的胳膊,哭的异常投入。
高大明讪讪地看了看太子,又惶恐的看向卫芜音,既不敢眼看着太子失仪而不劝阻,也不敢就这么上前去把太子从卫芜音身边拉走。
两厢僵持下,高大明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卫芜音没动,也没开口。
她在低头看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卫然。
夏日衣衫薄,卫然抱着她的胳膊,把脸深埋在她臂弯,真哭假哭能清楚的感觉到。
此刻她的衣袖已经被卫然哭湿了一大片,甚至还能感觉到有一点微弱的热意成串的自手臂上弹开,意识到那是什么,她猛地拎起卫然的后脖领,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张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花猫脸。
前世也是如此。
卫然四岁被立为太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储君的课业却繁重,他每每逃课躲避三位大学士的考学,最后都是她来收拾的烂摊子。
这一收拾就是二十年。
那二十年中,卫然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依赖她的样子,她也就一直认为,自己是卫然的依靠,她必须挡在卫然前面,替他遮风挡雨,让他安安心心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太子,甚至是……皇帝。
却没想到父皇驾崩以后,卫然会亲率禁军,将她围困在宫中,
一字一句指控她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之后褫夺她所有的封号,贬她为庶人,将她逐出皇宫!
如今她得以重活一回,她想弄清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卫然从什么时候起了心思,对她出手的。
……
卫然乍一被拎开,愣了一下,连哭也忘了。
泪眼朦胧里,他发觉阿姐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丝毫不像以前那种对他从骨子里疼惜的纵容。
他心中顿时一慌:
坏了!阿姐不会是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想方设法逃学,连文章也没怎么背过了吧!
这么一想,就知道自己装可怜的那一套八成是行不通了。
只好老老实实后退回去,小手往后一背,朝着高大明的方向摆了摆,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擦脸。
高大明忙不迭上前去,快速给卫然整理了一番仪表。
卫芜音就一直默然不语的看着。
重活一世,她的心境已发生变化,看着卫然时,也不再是从前那种纯粹的对幼弟血浓于水的疼爱。
眸中情绪飞快的翻涌一瞬,她眨了下眼,恢复平常的态度。
这时候,一直不曾言语的萧斐忽然开口,朝着外面说道,“太子今日身体有恙——”
还在擦脸的卫然听到这话,心中一喜,以为今日的功课可以不用再问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就听萧斐接着说了下去,“然其仍拖病体坚持前来接受考问功课,态度可嘉。”
卫然的小脸再度垮下去,
一旁的高大明则冲着萧斐投去两道感激的目光。
太子年纪还小,暂时考虑不到这些,但高大明却知道,萧斐这话,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
此行前来的除了卫芜音和萧斐,还有元康帝派来的太监,卫然固然可以仗着年纪小胡闹一些,但不宜留给元康帝一个“太子藐视君父”的印象。
萧斐的这些话,同样也让卫芜音回过神来。
她收拾好心情,等看着卫然坐在桌案后,便示意高大明将线香点燃。
……
考问功课正式开始,高大明带着一干人退出去的时候,顺带关好了门,书房内只留有卫芜音、萧斐和卫然三人。
要考的内容是元康帝规定的,第一天相对简单,是考背书。
卫然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研好的墨汁,与纸笔,那纸是带有特殊花纹的,他想偷偷替换了交上去都不成。
他看看萧斐,目光又转回到卫芜音身上,可怜巴巴看她,“阿姐……”
卫芜音没看他,翻了翻手边的书,“听三位大学士说,你近日已经在学《孟子》了,今日背书,就从默几篇《孟子》开始吧。”
考题既出,就没有回转的余地,卫然苦着一张脸,心想,早知道他就临时多抱些佛脚好了……
抱怨也没用,他抓起毛笔,开始对着空白的纸张冥思苦想。
屋内变得安静下来,时不时能听到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卫然回想文章时的叹气声。
卫芜音起先一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然而旁边人的目光总像是黏在她身上,惹得她心烦。
她瞪过去一眼,视线顺势一低,看到萧斐面前整洁得过分的桌案时,心中打定主意,缓缓起身。
那边的卫然还在默着文章,对于她起身的动作并未过多在意。
卫芜音顺手端起那只盛了荔枝饮子的玉盏,假意踱出几步,像是在端详墙上挂着的字画,又在经过萧斐这边时,顺手把玉盏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玉盏与木质桌案接触,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
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案因为这突然多出来的茶盏,瞬间变得突兀起来。
萧斐的眼睑猛地一抽。
随即又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抬头去看卫芜音,眉峰微挑,无声的询问,“殿下?”
然而卫芜音已经头也不回的转过身,继续饶有兴致的去看另一幅字画。
他有心想将玉盏放回原位,又碍于身份,不好像卫芜音那样随意走动,只能暗自深呼吸,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
又过了一会儿,卫然默到中途,开起了小差。
他和卫芜音讨价还价,“阿姐,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明日要考什么题目,我今晚好仔细准备。”
卫芜音看着他写在纸上那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字,吐出两个字,“不能。”
卫然继续耍赖,“那说一个范围总可以吧?”
卫芜音:“三位大学士近期讲过的东西。”
卫然泫然欲泣,三位大学时讲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哪能全都记得住——
“好阿姐,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跟着三位大学士做学问,这次你能不能……”
卫芜音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一眼已经燃了过半的线香,提醒,“时辰快到了。”
卫然哀嚎一声,继续低头艰难的默着文章。
卫芜音刚刚与卫然费了一番口舌,想拿回玉盏,喝些饮子润润喉。
手伸过去,却是一空。
她诧异扭头,看见她的那只玉盏此刻已经被端在了萧斐手中,
而他的唇,刚刚好正压在玉盏边缘隐隐的口脂印上……
透润的荔枝饮子漫过那层浅淡的口脂印子,浸入他的口中,再顺着喉舌而下。
她看到他的喉结因为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玉盏“哒”的一声被搁回桌案,与萧斐自己的那一盏并排。
盏沿的那一抹淡淡的口脂色消失。
之后,她在萧斐的唇上看到一抹不经意染上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