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又晃过他以前沉浸创作时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是一身的颜料,调色盘顾不上洗,七八个,都堆在脚边。
油画是一门极耗功夫的艺术,很多画家在创作的时候,经常灵感和创意刹不住车,他们会完全沉浸在画里,几乎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甚至能在仅维持三餐的状态下连着画一两个礼拜。等画完了,才能从那个境界里脱出来,是非常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陈安致却是少有的作息规律的画家。
究其原因,他带着两个书法班,两个画画班,要三五不时地带裴瑗和归念出去玩,还要经常参加传统文化的宣传推广活动,日程排得挺满。
他对教书育人这件事好像很执着,听一群孩子喊他“陈老师”、“陈老师”,总是笑得眼睛弯弯的。也会给他们补课,小学生的课业简单,语数英,他哪门都能讲。
后来裴瑗这一群孩子要升初中了,课业紧张了,对写字画画失了兴致,渐渐成了磨洋工,后来就一个一个走了。最初他带的那一批学生里就只剩下归念。
周一到周五她随时来,周六她带以前班上一个想学画画的穷少年一起来。
别的同龄孩子在学校里叫苦连天的时候,归念不用,发病最初的那三年办了休学,是她从童年起就暗自庆幸的事。
在每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走出家门,沿着石子路走上一百多步,再穿过小区里的那条人工湖,就是陈家宅子。
陈安致有时练字,有时画画,有时做很大很漂亮的生态瓶玩。瓶子里有树有花,有山有水,有小房子,像是一个神秘的小世界,山川河流、星空晚霞都朝着瓶口涌进去。
归念坐在他旁边,听他讲仓颉造字,讲书法的演变,讲那些大家生平的糗事。
亦能从他口中听到大洋彼岸的油画始源,听他讲四百年前的利玛窦,还有郎世宁带到乾隆皇帝面前的油画。
更多的时候他不在家。陈奶奶会笑眯眯给她端上水果:“念念来早啦,你陈老师过两天才能回来呢。”
他经常飞到别的地方看展览,有时去开什么什么会;也经常开着车带着裴颖姐去各地旅游,自由职业者身边总是能聚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互相之间不问姓名,不问身家,打声招呼,约好时间就能出发。
那时裴颖姐姐还没有生病,与陈安致都住在陈家的老宅里。裴瑗也把陈家当成自己第二个家,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一群发小,都住在泰安花园里,放了学,扔下书包就往陈家跑,去看陈老师画画,还有漂亮姐姐跳舞。
那是裴颖跟陈安致结婚的头一年,青梅竹马,新婚燕尔,好得不得了。
归念见过陈安致握着她的手抓毛笔,教她练字。裴颖专门闹他,从不好好写,手晃来晃去的,只管往纸上撒墨点子。
陈安致也不恼,就着那墨点再添几笔,总能画出新的东西来。
归念见过他们太多的恩爱。说也奇怪,她在陈家玩玩闹闹两年的时间,连陈家换过三个保姆、裴瑗养过的两只乌龟长什么样子都清楚地记得,唯独对裴颖的记忆是模糊的。
那个姐姐人很好,牵过她,抱过她,给她做过好吃的小零食,教过她几个很漂亮的舞姿。本该留下很深刻的记忆,可她去世几年后,归念就渐渐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她的芭蕾舞裙,普普通通一条白裙子,竟能被人穿得那么好看。
入了画,更好看。
那时候陈爷爷,陈奶奶,陈老师,还有裴颖姐姐,再算上经常去他们那儿玩的裴瑗瑗。他们一大家人住在老宅里,每天都欢声笑语的,特别好。
和归家几乎成了两个极端。
没有病起来会砸东西的妈妈,没有总是愁眉苦脸的爸爸,没有天天喊她吃药吃药的爷爷奶奶,就只有笑。
很多次的时候,她和裴瑗、邵卿、大婕,还有别的几个小屁孩齐排排坐在沙发上,看那时很流行的海绵宝宝,笑得几乎能把沙发坐塌。
她不知道别人心里什么感受,只是想着,如果她也是陈家的小孩就好了。
丝毫没有自己是个外人的自知之明。
十五年,回忆很长。归念每回想到这里就觉得羞耻,羞耻到几乎窒息的地步。
她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还不明白父母亲情的厚重,不明白什么叫动心、什么叫喜欢的时候,就明明确确知道了什么叫嫉妒。
她人生最初感受到的幸福,亦是从陈家偷来的。
……
刷子没抓稳,一不留神,颜色超出了边界去。
归念轻轻“啊”一声,手忙脚乱想拿白颜料补救。
忽的肩膀一重,陈安致摁在她肩上,制住她动作,“别抹了,画错也没事,颜料干了就能弄下来。”
“刚才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