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压抑自己的本能冲动，扫一眼宣传单上的地址，紧捏着那张纸就往外冲。
0233没有开口阻拦，没有提醒她按她之前说的思路，要让段云深后悔，重点不在报效祖国，而在于足够成功，足够出名。毕竟，运动员的话，这两者确实也不冲突。如果是创造历史的世界冠军，在为国扬名的同时，确实本人也会变得家喻户晓，非常知名。
于是就这样，几个小时后，踩着下午的阳光，程墨踩在了那家女子文武学校的塑胶操场上。
作为真正招生季的预热，那所学校正在组织参观活动。由专门的老师带领着，程墨和其他十几位替自家孩子来打听的家长一起，在校园里走了一圈。
虽然时值周末，但这所学校的学生仍在训练。
于是她便看到：烈日之下十来岁的孩子们穿着练功服在扎马步，不知道已经扎了多久，豆大的汗水顺着头发尖往下滴，裸露出的皮肤都被晒得黑里透红，有不少孩子已经晒伤脱皮，斑斑驳驳。
室内的练功房里则是年纪稍大的少女们在对练格斗，骨肉和包着薄薄一层海绵的木板靶猛烈撞击发出砰砰的钝响。她们一次又一次地被重重摔翻在地，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贴着膏药、带着肉眼可见的淤青，但还是一次次地爬起来，不发出一点吃痛的闷哼。
关于周末训练这件事，带队老师解释说是因为哪怕只是两天的停训也会造成状态的下降，所以这里的学生是单休制，周一到周五上午上文化课下午训练，周末则是周六上午和周日下午训练，只有周六下午到周日上午这一天时间休息，自由活动。
当时就有一些家长因为不忍孩子吃这样的苦摇着头中止了参观，带队老师也没有挽留，只是又说起这里确实很苦，所以大部分富裕人家的家长都不会选择这。这里的学生大多家境贫寒，以后孩子能打进专业比赛，真的扬名立万为国争光那就是阶级跃升，就算不成，打打低等级的比赛得点奖金，或者去武馆当教练，至少是个营生。
参观了一圈之后，最后带队老师将所有人领进了办公室，拿出一个意向登记簿来让大家填学生的联系方式和具体情况。
“原则上我们只收12岁以下的孩子，武术这东西，是不是童子功确实有很大不一样。”递出意向簿后，老师又拿出一叠文件来挨个分发，“不过如果是年纪大些的孩子想要转学过来，能通过我们这个体测的，我们也会择优录取。”
递过来的A4纸上是一个表格，上面列了很多，但都是一些基本的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一百米往返跑之类的。尽管是竞争筛选择优录取，尽管这些程墨一项都不曾尝试过，但作为一个连痛觉都没有，完全不受身体机能限制的妖，她没有理由输给任何人类。
但0233没想到，当登记簿传到她手里时，她却什么都没写，直接递给了下一个。
“谢谢老师，但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儿。”她微微躬身致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文武学校位置很偏，几乎是近郊的城乡结合部了。虽然周围都是灰灰破破的老旧建筑，但颇为安宁，夕阳之下景致很是不错。不时绕开几个来郊区写生或是拍照的人，程墨静静地拎着包往来时的公交站走着。从她的神情里，0233看得出，放弃这个选择，她其实有些落寞。
“为什么？”0233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搏击运动员这条路挺适合你的。”
“因为冠军只能有一个。”程墨说。
“那些孩子都那么努力……如果海语本身也是个从小练习的搏击运动员，我赢过她们也就罢了，可不是的。”她苦笑着摇摇头，“仅仅因为我是个妖，我是来做任务的，就轻轻松松把冠军抢走，把那些孩子的努力、梦想和未来全扼杀在摇篮里，这太不公平。”
于是0233沉默了。
之前，他的宿主们没有一个像这样替副本里作为背景存在的其他人考虑过。一个从天而降的妖来跟他们竞争，是不是太不公平。机会被夺走后那些小角色的人生又会发生什么。
别说妖族宿主们了，即便是他，也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有什么既能为国争光，又不用跟别人去抢的方法就好了……”程墨说。
她原本想的是好好学习然后当个科学家之类的，那个就完美符合既为国争光又不跟人争第一，然而在第一步高考就卡死了。
有啊。0233想。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那种性质的工作很难出名，默默奉献的概率比较大。你要完成任务，别光想着报效祖国。”
“那就是有？是什么？不容易出名没关系啊，任何一行只要足够努力做出足够大的成绩，最后肯定都会青史留名的。实在不行我争取英年早逝一下嘛，到时候新闻联播念我讣告，知名度不就有了？”程墨顿时来了精神。
“你确定段云深会因为在新闻联播里听到你充满褒奖的讣告而后悔选择秦雨萱没选你？”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万一呢？而且就算试失败了我也不至于被弹出系统遭雷劈嘛，下一个副本老老实实搞保守点就行了。——哎呀三三~小妖我初初化形，对人族社会不甚了解，求三三点拨！”
说话时恰好走到一个无人的胡同里，程墨索性来了个双手合十，虔诚地小幅度拜了拜。因为实在很想知道，这次她没再整假装柔弱嘤嘤嘤的那一套。或者说，忘记整了。不过在0233眼里，这种拜托方式倒是顺眼且可爱了许多。
……然而作为一个监管系统，给宿主提出任何直接跟完成任务相关的建议都是规章制度所不允许的。
这不符合规定。他应该这么说的，这话他也说得很熟了。但不知怎的，看着方才展示出过人善良和同理心的小妖精此时认真合十的样子，他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就在此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三声突兀的关节与金属敲击的声音：当、当、当。
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副本世界，他抬手摘下连着耳麦的全息目镜。于是霎时间，小妖程墨和呈上帝视角展开的副本世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办公大厅。
充满肃穆科幻感的金属灰色墙壁和地面，正对面的墙两侧交错层叠地插着六面招展的红旗，旗帜交汇形成的夹角里镶嵌着巨大的徽记：交错的长枪、金色的火焰、闪闪的五星、背后则是一个镂空的阴阳八卦图案。
铁血的象征、忠诚的象征与玄学的象征杂糅在一起，却又莫名和谐。
大厅的正中心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柱，柱子里有一本巨大的书翻开着，诡异地不借住任何外力悬浮在半空。谁也说不清那本书一共有多少页，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书页凭空产生，又有旧的书页脱落，化作齑粉。唯一不变的是，有大量不详的黑气，正在书页间不住盘旋。
那跟玻璃柱上联通着一两百根光缆般粗细的管道，间或偶尔，便从黑气中抽走一股，输送到另一端。而那些管道所连接的另一端是呈环形分布的一百多个操作仓，每个仓位里，又都坐着一个和他一样戴着全息目镜忙碌着的人。
他转头看向方才那敲击他操作仓声音的来源，又在看清那身穿制服站姿英挺的男人面貌时即刻站起身，抻一下制服，啪地一个立正，右手齐眉敬了个整齐的军礼。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那枚端端正正别在他胸前的铭牌微微反了下光。上面刻着他士兵号——0-2-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