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有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毋伤手足之雅”,还特地叮嘱他要牢牢记住。
小时候也认真背住了,但长大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史书里父子相斫、兄弟阋墙,现实中竟也不相上下,可表面上仍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实在令人发笑。
他又想起额娘,多番对着皇阿玛撒谎还能气定神闲,想来也是把这些虚妄的道理看透的缘故。天子被要谋天子之位的人欺骗利用,那这位置究竟又代表了什么呢?
愣神许久,还是李嬷嬷端了茶来才打断他的思绪,弘历饮了一口,问道,“嬷嬷,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
“四阿哥,这老奴可不敢说。”
“说就是了。”弘历有些不耐。
李嬷嬷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颤声道,“奴婢卑微,不敢妄言。”
弘历瞧她实在胆小,不再为难,只叫她把这两本书用红布包好后,就挥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又拿了这两本书,亲自去咸福宫送给胧月。
咸福宫在东西十二宫的最西北角,从东南头的毓庆宫一路走过去是不少的一段路,弘历顶着寒风往返,回来恰遇见槿汐。
“四阿哥吉祥,娘娘命奴婢来送今日的晚膳。”槿汐瞧弘历风尘仆仆的样子,却没有多问。
“劳烦崔姑姑专程跑一趟,请代我多谢额娘关心。”弘历接过食盒,语气恭恭敬敬,只是连眼神都回避了。
槿汐见状,微笑着告辞。前脚刚走,又有内务府一管事太监来,说奉命特来给四阿哥裁制新衣,特选了些料子请四阿哥挑选。说着一扬手,连着进来七个小太监挤满了房间,其中五个各托了一个漆木大盘,上面是一等一的毛皮料子、各色云锦、各类暗花补缎、织金缎、还有专做贴身衣物的熟丝。
这便是永寿宫掌握内务府以后的手笔了。
想到这里,弘历笑了一下,笑过以后多少有些神伤。来的太监没有说是奉永寿宫或熹贵妃的命,多半是不愿他再去谢恩。
挑好料子,前后量尺寸的空,管事太监想卖四阿哥的好,留神他心情似乎不佳,赔笑道,“娘娘待四阿哥真是亲厚,特别嘱咐奴才,说里头的冬衣要一斤半的蚕丝棉,内层再缝毛料,外头挡风的马甲至少也要半斤蚕丝棉,还有下头的裤子,两膝那里要格外厚实一些。娘娘还说……”
弘历脑海里虽是黎嬴华端坐殿内细细叮嘱的样子,嘴上却森然打断道,“额娘有让你跟爷我说这些吗?”
“没、没有,是奴才自作主张……”
于是,弘历抬起眼皮,上下扫了一眼此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刹时冷寂一片,两个量衣的小太监加快了手里的活儿,管事太监缩着身子立在一旁,任凭汗涔涔地落,也不敢擦。
待尺寸量完,管事匆匆就想告退,弘历叫住他道,“今日之事爷不同你计较,日后再有胆敢擅自违背额娘意思之事,你知道后果。”
“是、是。奴才谢四阿哥饶恕。”
“下去吧。”
“嗻。”
恭恭敬敬出了毓庆宫,这管事太监才敢直起腰身,摸摸脖子,长吁一口气。原以为是能得赏的差事,岂料差点丢了脑袋。另七个小太监看管事的面色不善,俱噤若寒蝉,举着托盘、拿着卷尺小心跟在后面。
屋里李嬷嬷笼起炭火,打开食盒,将各样菜一一取出。弘历没在看书,特意在一旁仔细瞧着,却未瞧见她说过的那碗长寿面。一时心中不知该喜该悲,只模模糊糊生出一种雾蒙蒙的怅惘裹紧心脏,说是失去了什么,细细回想,竟是从未得到过。
大概他盼望的,从来也不是那碗长寿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