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大学之后,弟弟不像以前那么捣蛋了,他会给她发消息说“姐,你别太累”,“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却也会经常在半夜给她打来视频电话,向她请教他不会的题。
她庆幸弟弟终于懂事了,然而往往为了不影响室友,她只能裹着衣服去寝室走廊给他讲题,经常在半夜甚至是凌晨才回房。有时候天冷得她腿直打颤,有时候站得她腿疼——平常本就在打零工需要久站,时间长了,多立一分都是煎熬。
他偶尔也会向她撒娇,丢来一双新鞋照片,腆着脸求她帮他买。她往往被那些数字惊地倒吸一口冷气——有时候一双鞋就是她一个月的伙食费。
她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大一之后,自从家里知道她有了奖学金,足够付学费和生活费,她就很少再收到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妈妈偷偷塞给她的——不到四分之三。
至于妈妈……每每想起家时,最先想到和最后留恋的,永远是她。
可同样,她最恨的,也是她。
她和弟弟的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妈妈在照顾。
她会给他们做新衣服穿,但给她用的总是更便宜的布料;她会做饭给他们吃,却只会单独喂给弟弟;她会给他们铺床,但她永远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每天和爸爸妈妈挤在一个房间;她会给钱让他们出去玩儿,但她只能坐公交,弟弟却能打车来回。她挨爸爸打时,她会对爸爸说两句,却会在他要揍弟弟时直接冲过去拦住他。
后来,她因为她爸擅自修改她的志愿而跟他吵得不可开交时,她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从来没对她爸有过多的期待,因为她知道,他或许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儿,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脸上有光、倍有面儿的”的——香火。
她随着年纪渐长而逐渐少受挨打的“优待”,无非是因为她的价值越发显现罢了。
可她分明是从妈妈那里感受过爱的。
她在澡堂里陪她一起戏水的时候;她对着镜子变着花样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给她量身定做一件漂亮的公主裙的时候;她半夜醒来见她一个人在哪儿啃硬的馒头结果又披着衣服重新给她热了一锅包子还拿出各种小菜的时候……
陈黎混乱了。
她都不明白她究竟爱不爱她。
她甚至在某一时刻曾觉得,这还不如她那个揍人的爸。
至少,他在打人时,力度会是一样的……
大三那年,妈妈确诊了宫颈癌。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爸在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摔断了一条腿。
一夜之间,家里多了两个病人。
唯一幸运的是,那刚好在暑期。
她辞掉了原本找到的实习工作,和弟弟一起照顾生病的爸妈。
爸爸留在县城里的医院养伤,她一个人陪着妈妈去大城市做检查、化疗,每天奔波疲累到一口饭都吃不下。但城市太贵了,医疗、房租、餐食,好像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钱。
她带着妈妈回到了县城治疗。
之后的开学,她是大四,勉强在家附近找了个实习,还能撑会儿,但弟弟已经开学,不得不去学校。
那个时候,家里只剩下了一个爷爷。
他劝她爸离婚,但要把儿子要回来。
她爸沉默了半晌,没答应。
至此之后,她再没联系过“爷爷”。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再敢挑战亲情的重量。
后来,她爸带着她妈在县城里治疗。
她回校写论文、兼职、答辩、毕业。
这一年,弟弟生活费照发,她更加没有了家里的援助,反倒是靠兼职的钱补贴家用。
她原本计划的用自己的钱去继续读研,在大城市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自己安居下来,然而,意外之后,她想都不敢再想。
那个时候,她看到的是,她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她爸自车祸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根本无法承担照顾一个癌症病人的重担。家里没有了收入,未来的开销又是一笔无底洞,她只能在家附近找一个有时间照顾人的工作。
早上六点起床跑跑兼职,八点半到十一点半工作,中午做饭、送饭,下午继续工作,然后接着做饭、送饭,了解妈妈的情况,晚上有时间又去打工。
有时候代替爸爸守床,累得心悸,却听着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根本睡不着。好不容易眯一会儿,半夜被噩梦惊醒,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飞出来,怀疑自己几乎要猝死。
醒来又觉得难过。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她却不想醒来。
总归是无止境的疲累,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
五点不到,她在隔壁床阿姨刺耳的洗漱声中爬了起来,去给爸妈买早饭,准备兼职。
寒假的时候,弟弟放学回来说一个学期兼职赚了两千元,交给了爸妈。
爸妈笑得嘴都合不拢。
她每天打两份工,付医药费、弟弟的生活费,整日和他们待在一起,好像没见他们哪天笑得如此开心过。
记得有天夜里,妈妈睁着眼睛疼得睡根本不着,说撑不下去了,还冲她发了火。
疼过一阵后,她声音又忽地软了下来。
“就算为了你弟,我也得活下去。”
“我还想看他娶媳妇儿呢。”
她忍着痛说。
陈黎半晌没说话。
“我要是真不在了,你要记得管好你弟弟,有困难的时候要记得帮扶他,听到了吗?”
陈黎莫名奇妙地笑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
2017年,陈黎25岁,她妈妈确诊的第五年,她大学毕业的第四年,她弟弟毕业的那一年——她妈妈的病确认康复。
当晚,她便递交了辞职申请,和爸妈说公司要派她去大城市发展。
他们没有多加怀疑。
陈黎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弟弟不在场时,她才能获得母亲的爱。
她花了很久时间,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
——我的母亲很爱我,但她更爱一个丑陋的□□官。
——
陈黎走的那天,天还蒙蒙亮,她弟弟也是那天回去上班。她的母亲早起为她的儿子做他离家前的最后一顿早饭。
她提着打包小包,走到她的面前,说:“妈,我走了。”
妈妈忙着蒸锅里的食物,没抬头。
“去吧去吧。”
陈黎就站在原地,没动。
她又说:“妈,我走了。”
妈妈终于抬起了头:“啊对了,你记得给你弟弟说一声,免得他过会起来又找我问你。”
陈黎愣了。
她笑了,说:“好。”
她放下包,身上空无一物,走进他的房间。
“喂,臭小子,我走了。”
她站在床边,对床上熟睡的人轻声说。
陈黎回到厨房提起包。
几个包沉甸甸的,她提了提,整个人被压弯了腰,直往下坠。
她最后看了她妈妈一眼。
妈,我走了。
她同她说。
随即,她头也不回地转身。
“欸,娣娣——等一下。”
陈招娣缓缓转头。
“把这个带着,不吃得饿死,吃多了那车又颠得慌,要吐。”
“行了,走吧走吧。”
她忙着挥手,她得去叫那个小子起床了。
陈招娣将那个热得烫手的包子拿在手里。
看了很久。
她认得这个包子,是她包的,上面点缀着几根葱花,说明这是肉馅的。
那锅里唯一一个肉馅的。
陈招娣拿着包子走了出去。
——
尘土飞扬里,有一个白白黄黄的东西被留在了路边。
站在远处看,还能见到那上面零星的几点绿。
只一会儿,那上面便沾满了灰尘。
包子被狗叼走了。
——
回城的车行了一路,陈招娣也哭了一路。
中途,透过灰蒙蒙的尘土和车窗,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陈招娣惊住了。
三年多里,她每天最痛恨的就是起床。
看见太阳出来的那一刻,她几乎生理性地反胃,想吐。
她想回到学校,想偶尔的一天早晨能睡到天光大亮自然醒来。
她想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心烦,只是简单地睡一觉,吃个好饭。
可那从来没有实现过。
她只要还待在这个家里,那样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实现。
陈招娣决定离开。
随便去哪个地方,只要远离这里就可以。
似火的朝阳,照得人脸也变成了同样的红。
陈招娣看着眼前的不断移动的变幻的太阳,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没觉得黎明是这么美呢?
下车后,陈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到她那个即将退租的出租屋,而是来到了派出所。
“什么事?”柜台里的人头也不抬。
“您好,请问我要改名该往哪里走?”
“身份证先拿来。”
“好。”
那只手接过了她的身份证。
上面俨然写着三个字:陈招娣。
那人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
他睨了她一眼,问:“是本人吗?”
“是。”
“父母知道吗?”
陈招娣:“……知道。”
“他们同意吗?”
“……同意。”
“你先跟我来……”
半个小时后,陈黎带着全新的身份证和姓名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
——
在车上看朝阳的时候,陈黎想起了一个许久没见的人。
她告诉她,山城是个好地方,那里有美食、美景,连人也是美的。
她决定去山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