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徐浥影去了趟林棉的心理咨询室。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我的身边好像存在着一个我无法捕捉到的透明人。”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迎来长达十秒的沉默。
这反应让徐浥影认定这将会是一次毫无成效的面谈,她失望地将目光转到落地窗上,天色似乎亮了些,揉进眼底,鸭蛋青一般的颜色。
除了这样单调的底色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无言的空档,林棉一直在认真观察着对面的神色,在徐浥影再度看过来的同时给出解释:“人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是会出现一些欺骗性的混乱假象。”
——在心理学上,这称为癔症。
听上去挺有信服力,但徐浥影无法说服自己,目前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不合理现象,只是林棉所谓的单纯臆想。
从半年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的记忆存在缺失的一部分,就像掉帧的动画,衔接得生硬,出现在脑海里的全是PPT般卡顿的画面。
比如两个多月前的某天早上,她发现自己以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客厅正中间的羊毛地毯上,腿边放着一个药箱,盖子是开着的,棉签散了一地,右手手背上贴着创可贴。
可她压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房间。
她撕开创可贴,指腹探了上去,那里的肌肤光滑细腻,连条细微的划痕都没有。
是梦游,还是别的原因,无从探究。
可不管什么原因,当时并未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直到上月初,有次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鼻尖窜进来一阵清淡的气味,有点像床头柜上的Dr.Vranjes藤条香薰,但比它散发出的葡萄味要淡些,中调是鸢尾花和琥珀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很快,这种不属于自己和身边人的气息重了几分。
她的眼皮像压着一床棉絮,好半会艰难撑出一条缝隙。
光影混沌的视线里,似乎有一团影子和黑暗重合,轮廓缓慢清晰了些,像人的形状。
类似的情况不止出现一次,且频率越来越高。
米洛安慰她,没准是她精神绷得太紧,身心俱疲。
这和林棉的说法如出一辙。
可她有什么好累的?课业闲置了大半年,吃吃睡睡,偶尔去外地旅游散心。
林棉视线并未从徐浥影身上收回,她注意到她嘴角有轻微的下沉,典型的不悦反应。
稍作停顿后,林棉重新问道:“徐小姐醒来时,只有身体不能动,但意识是存在的?”
徐浥影极淡地嗯了声。
林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这在睡眠精神医学上属于睡眠瘫痪症,具体表现在当患者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时,全身的肌肉张力会降至最低,有些人还会出现影像幻觉,也就是俗称的鬼压床。”
徐浥影恍然大悟,“听林医生的意思,我还能将我的灵魂从这具躯壳中剥离出来,顺势造出鬼压床的画面,用来吓唬自己?”
尾音恰到好处的扬起,标准的“徐浥影”风格——连嘲弄都是无遮无掩的。
“那我之前出现的第二天在另一个房间醒来的情况又怎么解释?”
徐浥影今天的耐心少之又少,没给林棉插嘴的空档,兀自往下说,语速很快,听上去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林医生怎么就认为,我看到的那团黑影只是幻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她预判了对方的预判,又说:“当然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的话,我会自己求证的。”
确实又是一次毫无进展的heart to heart talk。
到点后,林棉说:“徐小姐,下周三我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活动,时间挪到周五下午,您看可以吗?”
徐浥影没有犹豫:“不必了。”
林棉稍愣。
徐浥影起身的同时,在一旁的助理米洛眼疾手快地将手杖递了过去,徐浥影接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锃亮的大理石瓷砖地面,脑袋稍稍侧了几度,拿无光的一双眼对向林棉,“林医生不是觉得我没病,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合理现象仅仅只是因为我的神经过于紧绷?既然没病,那我就没必要再来浪费这个时间了。”
在决定进行心理咨询前,她就做好了会被定义为“重症病人”的准备,也打算以最积极的态度对待接下来的治疗,然而,她找来的这些号称业内权威的心理学专家,就像事先和某人通过口径一般,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顶着慈眉善目的面容将她拒之门外,还笑着哄骗她“你没生病,只是暂时累了,歇一歇就会好的”。
选择性地忽视或弱化她存在的心理问题,以此来粉饰太平。
这些医生的做法通通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是来治疗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平白无故被消磨了光阴。
米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余光看见徐浥影敲着手杖快走远,忙不迭跟了上去,同她保持两小步的距离,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车是米洛开的,坐上驾驶室后,她从手套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里面只有一张表格,记录着北城排得上名号的心理医生,划了横线的代表已经约见过,且无疾而终。
米洛用嘴咬开笔盖,在林棉那栏化开一条细细的长线。
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徐浥影寻着空档问:“名单上还有几个人?”
“五个。”
“全划了吧。”
米洛露出诧异的神色,“不继续看了?”
徐浥影摇头,没做过多的解释说明,只问:“这份名单就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米洛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诚实地点头,“怎么了?”
徐浥影没搭腔,米洛也没追问下去,想起刚才那幕,小心翼翼地开口:“浥影姐,你好像挺不待见林医生的。”
徐浥影默了默,决定耐着性子替自己澄清:“我没有针对她一个人,我不待见的是那些只会说好听话,却拿不出一点实际成效的心理学专家。”
说起来,林棉的表现还是存在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她只叫她徐小姐。
之前遇到的几个心理医生要么是在全名后加上小姐,要么为了拉近距离,故作亲昵地唤她“浥影”。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她都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浥”对幼儿园小朋友和小学生来说,算是生僻字,以至于小时候她经常能听到同龄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徐巴影”。
清幽的韵味瞬间成了日语里不那么中听的“欧巴桑”,徐浥影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了三十岁。
没有女生喜欢变老,即便是在某些方面称得上早熟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