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339 字 2023-05-14

我已经忘记自己那天是怎么从警局走出来,搭车返回老房子的了,大概如同一只被剥了皮的丧家之犬吧。

在消沉等待了两天后,我再次出发寻找妹妹。

我始终不太相信妹妹是碰巧在这个时间遭遇了某种不测,我相信她还活着,而且应该没有被什么人关押起来。

除了盲目和无可奈何的乐观外,这种判断的另一个依据是,妹妹并非第一次做这种“逃离”的事情。所以我想,这次可能也不例外。

也许明天她就会重新恢复与我的通讯,也许就像火车站那次,当我循着线索寻找,她会再次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此外,那时我想到的唯一一个,还没有断掉的线索,是妹妹的一个大学同学。

2013年9月我跟妹妹回她们学校办休学那次,路过大学食堂的时候,我见过这个女生一面。

老实讲,我那会儿的第一印象是,如果一般的毁容事故不幸降临在她身上,也许并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小眼睛、塌鼻子、宽下巴、厚嘴唇、麻子脸……所有常见的世俗审美缺点几乎都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并且她还有点胖。

所以,当妹妹和她两人在学校食堂门口碰见,亲密地跳脚拥抱说话时,我站在几米外没有试图参与进去。两人站在匆匆的人流旁聊了得有十来分钟,青年男女们发出的嘈杂声音让我完全听不见谈话的内容。我那会儿想着妹妹的确是个好孩子,如果周围所有这些人,都是她这样就好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找那个年轻女辅导员询问这个女生的联系方式。尽管在警察局里听到孙阿姨说的那些话后,辅导员对我产生了强烈的提防,但我觉得,她不至于相信我是打算寻找有那些特征的一个女孩子下手,可她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其中一条理由是,这个辅导员现在已经不再带妹妹她们那届学生了,这是我之前忘掉的:按照原来四年的正常学期走,延烟的同学们此时都已经大四毕业,也就是说这个女同学很可能已经离开了学校。

这样看这条线索,几乎是又断掉了。

那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坐地铁去学校内外晃悠。我眼睛高度近视,看东西特别是在晚上比较模糊,那会每当远远看到身材娇小的美少女或者身形走样的大脸女,我都会心里微微一动,快步赶紧跟上去。

你可以想象那种情景:一个三十多岁,本就长相偏老,在非洲待了一年回来的大叔,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在生机盎然满是少男少女的师范大学校园里,像是搜寻某种特定猎物似的四处乱窜。

我想那会没有被人抓起来询问,如非幸运,则是说明学校的氛围还是挺开放的。

找到这个女同学,是在学校的另一处食堂门口,估计那块儿离研究生宿舍更近。

她挎着一个十年前看来,也许还算时尚的运动挎包,手里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子,听声音里面大概是刚从食堂附近买来的散称瓜子。

她似乎本来是站那在等学校里的摆渡车,所以我也没有急着靠近,毕竟之前已经闹过好几次乌龙了。

我转到女生的侧面,就着路灯盯着她的脸看。当她察觉到转过来看向我与我对视时,我才百分之百确认就是一年前见过的妹妹的女同学。

我原本以为她肯定忘记我了,未想她也很快认出了我。

简单交流几句后,她把我带到了旁边的教学楼里。这会早已没课,我俩很快找了间没人的教室进去。

“教室也足够安静了。”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反向坐下。

“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周睇。”

“Judy?”

“不是,姓周……左睇右盼的睇。”

“哦哦。”

“延言,我是延烟的哥哥。”

“嗯,我知道你。”

我心里疑惑,关于我们的事情有多少延烟告诉了眼前这个周睇,但没有试探性地问。直接切入正题说:“刚才路上你说,延烟失踪前,你们在学校还有联系?”

周睇显得有些拘谨,似乎仍有顾虑。

“嗯。这次之前,就算她休学那会儿,我们也还偶尔会联系的。但是这次……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可能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没事,关于延烟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也许我们两个知道的事情拼凑在一起,能够有些线索呢。”

周睇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我继续主动发问:

“你们两个之前是一个班的同学?”

周睇再次点头:“我们是一个寝室的。”

“哦,那难怪我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试图让谈话氛围轻松些:“我妹妹那么调皮,她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她,怎么会?”

“延烟她,人挺好的,那会儿很照顾我。”

“她就是人不爱学习,老逃课去音乐社团玩,然后那会儿也谈朋友来着。对我,可以说不能再关照了。”

我想了想继续问:“她当时那个男朋友是什么情况?是社团里的人吗?”

周睇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不是的。”

“是她那个乐队里朋友的朋友,是外面学校的人。”

“她告诉我说,就是这个人当时给她那个药的。”

我心里一惊,连忙追问:“你能联系到这个人吗?”

周睇皱着眉,摇摇头。

“其他人也行,就你刚才说的那个乐队里的人,你有没有认识的。”

周睇犹豫了,没有做出反应,我明白她肯定知道,便又继续追问了两句。

“你就算联系到她原来的男友也没用的,烟现在不可能在他那边……”

“为什么?”

“那个男的在延烟被强制戒毒那次之后,就被抓进去了。”

我思考着,默默计算着时间,掏出手机想查询相关法律,周睇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而且,那个畜生男的伤延烟伤得那么深,她绝对不可能再去找他,跟他有任何的联系的。”

“是什么事情?”

周睇微微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又追问再三后,周睇抬眼看着我说:

“这对找到延烟没有任何帮助,我是不……”

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提高了嗓门说:“我说过了,任何相关的事情,都有可能有帮助。”

“只是你以为它们肯定没帮助而已。”

周睇瞪着我,没说话。

我又继续说:“而且我是她亲哥哥,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必要对我隐瞒呢?”

她用一种我起初不理解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

“好,我告诉你。”

周睇说那人是个富二代,家里做外贸生意的。上的不是什么好学校,估计也是靠关系和钱买进去的。两个人怎么认识的不知道,多半是朋友聚会之类的。那会儿延烟跟社团乐队那帮人,白天在学校排练,到晚上经常在外面去唱歌、蹦迪。

第一次给药以及之后如何慢慢上瘾的过程,和妹妹告诉我的没什么差别。

“到后来我慢慢看出不对劲了,延烟她还……深陷其中,跟我说就是一般普通止痛药没事。我感觉她那会就已经有很大的瘾了。

以前她课很少去上,靠我帮她点名。那之后课不去了不说,考试有的也不去了,连作弊也不想准备,说是等下学期再补考。

我那会对她很生气,觉得她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善良勇敢,对我特别好的延烟了。你不知道,刚大一进寝室那会儿,我在位置上看书,另外两个女生就坐在离我几米的地方,拐弯抹角地笑话我长得难看,延烟她那样一个人,从上铺跳下来,找了个理由把两个同学叫出去,在走廊上跟她们理论……我在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药太可怕了,我那次从外面下课回来,看她又是那个样子在床上,我就去拉她,她不肯下来,我就去她床头抢那个药瓶。她一下子把我从梯子推到了地上,骂我丑八怪叫我别管闲事。”

我默默听着,想起了妹妹在广州那边犯瘾时的样子,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后来呢?”

“再之后,我就没管她了,过不久她从寝室搬了出去。班里有些女生那会儿议论说延烟长得漂亮,榜了个大款,要退学去做富婆了。我心里也一度这么想过,毕竟,她家里原本条件就好,那个男的又有钱,她就算不上大学,以后也衣食无忧。

过了五周吧……有天晚上,时间挺晚的,当时是端午节放假那几天,寝室里另外两个同学,她们跟男朋友结伴旅游去了,我那会一个人在寝室里,延烟她突然跑回来了,背着一个包,之前带出去那个行李箱也没了,脸明显是路上哭过了的,脖子上胳膊上我后来看了还有伤……”

周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声音随着肩膀颤抖着,接着干脆停下来把脸埋进手臂里。我感觉得到,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心里一阵阵发毛,甚至有些感到恐惧,似乎自己不经意间打开的,是令人绝望的黑洞。

“她那么好……一个女孩,他怎么……怎么下得去手的。她那会儿那么相信他,那男的……那男的说要帮她……帮她戒掉……”

等周睇略微平静下来些后,我见样子挺不好的,问她包里有没有纸巾,她说用完了,我便起身出教室,找到一个贩卖机买了几包纸巾两瓶水。

“谢谢。”

我本以为她会想结束这个话题,正思考着该如何鼓励她继续说完的。可似乎是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这些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脸上的眼泪几乎都没擦干净,她就继续说了:

“我看她那会发的朋友圈,开始前两周,她还发了跟那男的在外面玩儿的照片。再后来一阵子就没有消息了。回来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刚过去那会,决心也还没完全下定。

她总是给自己找各种理由拖延停药的时间,每次用药后她也明白自己这是在自欺欺人,可想要时又没办法……到后面还是那个男的帮她停了药,她也下定决心要戒。

那个戒断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延烟她跟我形容说,就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里面外面都在被小虫子啃咬,又疼又痒。她第一天一个人被关在他们租的房子里的时候,她把屋子里所有的柜子、抽屉包括床垫地下都翻烂了,就要找看有没有他男朋友藏起来的药瓶。

后面那个男的就动歪心思了,我觉得他甚至可能一开始就想好的,就拿那个药来彻底控制她。

他们定好计划要一点一点减少药量。但是那个药,我后面自己去查了它的一些资料,它必须是不断增加用量才可能维持住那个效果的。就是说它会让人有一个耐药性,就算保持一个定量去服用就已经很痛苦了,减少更是几乎和戒断一样的。

而且在那种,那个药瓶就在她男朋友身上的环境里,想要戒更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个男的就利用这个给她提各种过分的要求,还打她骂她,说她是只知道寻求感官刺激,控制不住自己的……母狗。

她逃回来那天晚上,那个男的先是打了她,然后告诉她说明天再犯,就找其他人来一起惩罚她……

见到我她哭得不行,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跟我说了。我那会是真的被气哭了,多好的女孩啊延烟是,他的人性是怎么允许他去做这种事情的。

我就说要报警,她死活不肯。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因为这事也会被抓进去戒毒,就劝她,她还是不肯。我当时觉得是自己前面没有更强硬一点,丢下她不管才弄成这样的,非常后悔,就无论如何也要报警。她力气没有我大拗不过我,电话都要打出去了,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那男的,利用药给她拍了那种视频,吵架的时候拿视频威胁她,要是敢报警,他立马把视频群发给所有人。”

周睇把纸巾递给我,我重新戴上眼镜,说不用。

我那会儿还无法接受周睇所讲的事情,这是肯定的。

我并不是怀疑周睇的话,她没有编故事的理由。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将我看到的事情组合成一张照片,和周睇此刻给我的底片重叠起来,在脑海中还原整个事情的真相。

我坐在那里,痴痴地回忆着在广州发生的一些事情,一幕幕画面从我眼前闪过,它们和原来一样却似乎又都有了新的含义。

最令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次从上海回来,与我在楼道里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他们是否就是同一人呢?

“延烟她休学以后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周睇看着我,又再次出现前面的眼神,开口回答说:

“你跟她的事情,大体我都知道。”

“别担心,这件事情我没有跟其他人说过,我也不会讲任何你不爱听的话。”

“我觉得虽然……但你们谁都没有错。你那种情况下是被动接受的。而对于延烟,自从认识以后,你逐渐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了,这都是她的原话。

她一开始告诉我,我还以为她是半开玩笑,让她不要乱来,毕竟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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