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这样一个冬夜,周岺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头顶凝结的空气。
沉默。较劲。
她不懂。她发觉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从前他们之间隔着几千米的距离,她只能通过电话另一端他说话的嗓音去判断他的情绪,他的状态。一开始是嗓音,后来是声调,再后来是话语之间的停顿,甚至就连呼吸的频率她也默默数过。
一二三。
当他思考的时候,或者被她问住的时候,往往会停顿三秒。正常的频率是两秒。如果是一秒,他的音调往往也是向上的,甚至语速也会比平时快上几分。
表示他心情不错。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他的情绪摸得透彻。
可脆薄的气流又能传递什么呢?
情绪只会告诉你他今天很沮丧,或者很疲惫,却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沮丧,他今天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事。
只要他不说,她还是不知道。
就是这样,他将她瞒得严严实实,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的姿态护着她。
物理课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他的那双手,保护她,也将她彻底推开。她在那双手下睡了太久,有一天终于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只是睡在那双手的影子里,根本触不到他的一根手指。
那距离多遥远。遥远到,她一眼望过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周岺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
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会使得他眼里的自己显得拙劣了。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当这份东躲西藏的心事再次被人打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反正她在他面前总是拙劣的。
反正她总是被俯视的。
她一点也不在乎。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告别。
“那你想做什么呢?”
这话带着潮气,裹着热气从她的喉间冒了出来,在空气里蒸腾,在眼睛里流淌。
她问他想做什么,语气是柔软的,声音是纤细的。不是质问,也不是愤怒,一切都是淡淡的,轻飘飘的。
周岢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想做什么呢?你还能做什么呢?
这句话背后的僵局,是连同他也不能破解的。
也许能破,可主动权绝不在他。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刚睡下。在她还未出声之时,在他发出了第一个音节之后,在沉默进行到一半时,他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上浮。他睡前咽下的药片,变成了她的名字,一点点飘起来,一点点变得肿胀,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那个名字被他顺利地说了出来,自然得好像被整日挂在嘴边反复叨念,熟稔得好像上一次念起就在睡前。他设想之中的生涩并没有出现,曾以为那个名字会是一块挂满毛刺的木头,真正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这块木头上的毛刺,早已在日复一日中被木匠用手指磨平仔细雕琢了。
圆润而整齐。光滑又平整。
她的沉默让他的猜想得到印证。她冷言冷语,平静克制,他便顺着;她疏离淡漠,简短果决,他也受着。他眼里的她还是那个不声不响闹脾气的倔小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即使不能将她挽回,也能让两人的处境缓和。
究竟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她呢?
“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她说。
“你只是凭借本能,想拉住我罢了。”她又说。
周岢试图找出一句什么话去反驳。为什么她的话可以说的这么抽离又清醒,为什么她可以将他们沉甸甸的感情化成一句轻飘飘的‘本能’?
“放我下去吧。”她旧话重提,一个眼色也不肯赏赐给他。
透过暗黄色的灯光,他看见她耳旁的黑发正不安分地翘起,额角的发也散乱地堆在两侧,有那么几缕还盖住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几分钟前曾淌过一条安静的小溪,溪水被人为阻断了,残缺的湖泊被留下,里面的波光并不比那条河流逊色,却也极快地被人抹去,一声轻笑极快地被抛在空气中,又极迅速地被消解、粉碎了。
周岺坐在后面,她看到他的手静静地握在方向盘上,而车子实际上已经熄火很久了。也许是在掩饰尴尬,也许是克制隐忍……
可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离开这辆车,回家。
可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那种势在必得的随意消失后,只剩下了沉默。
他找不到理由,没有想法,却想留住她。这种扭曲的心理在最初的羞愧之后变成了沉默的对抗,也许最终会变成坦荡的偏执。
在底牌被揭开后,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卑鄙。他试图用沉默和不作为去挽留她,企图用这样一种幼稚的手段去赢得她的原谅。
可原谅什么呢?他又是否想得明白?
这么多年了,冰山下面的暗礁只有周岺一个人发觉了。最初的两个瞎子,只剩下了一个人。执拗又可怜。
她看穿了他的意图。
从前的她,在旁人眼中难道也是可怜的吗?她想。
“哥。”
她叫了一声,挑衅又嚣张。
朝夕相处多年,她最了解他的禁区。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她清楚地看到方向盘上的那双手又用了几分力,血管凸起暴露在空气中,危险又病态。
“不是很喜欢喊名字吗?”沉默良久,他猛地偏过了头,身子却没有动。即使周岺看不真切,却仍能从他平静的声音里听出涌动的旋涡。
“为什么叫哥。”
“玩儿我?”
话音刚落,他笑了起来,下一秒车灯便被熄灭,只剩下他沉沉的声音反复回荡在狭小的空间,蛊惑又无常。
黑暗令视力衰减,却让其余的感官愈发敏觉。周岺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腔震动起伏的韵律,呼吸之间夹杂着他不甚稳定的声调。从弱到强,再由强到弱。
“啪”地一声,一簇火苗烧了起来,将他的轮廓点燃。
他将头凑近那亮光,嘴角那根细细的东西便明明暗暗地亮了,白色的烟丝瞬间蜷缩起来,转而又伸展开来,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他不说话,烟雾慢慢地在车里一层层铺开。
周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被他的话语和行为吓住了。她又怎么会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周岢。她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抽烟。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在她面前抽过烟。
长久以来,他在她面前的形象都是温柔的,不算百依百顺也称得上宠溺呵护,又那里会让她看到他所有的阴暗和偏执,疯狂和失控。
就连他上学的时候打完架去接她放学,她都不曾知晓。
而现在他穷形尽相,丑态毕露。他将自己的不堪和卑劣和盘托出,冲她耍手段、向她耍无赖,试图把她留下来。
很快,周岺的眼睛便被这烟雾熏得生疼。她伸手想要把车窗按下来,却绝望地发现任她怎么摁,车窗都纹丝不动。
“打开。”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烟尾部的亮光跟着闪了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