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上过得心火旺盛,明傅瑾揣着两个汤婆子,悠闲自在地躺进被窝里。
城中央的午阳门外,寒风肆虐,参加早朝的官员排列有序,静默间无人交谈。寅正时,宫门开,引路的宦官提着宫灯呈一列快步走来,为百官照路。
卫云远抬眸,那幽深的甬道铺满了青石板,笔直延长仿若看不到尽头,挂在墙上的宫灯轻轻摇曳,连光影也化不开角落里的黑暗。
她望向甬道尽头的宫门,神情不变,抬脚走进这深渊大口。
宣政殿灯火通明,百官肃静,瑞昌帝端坐上首龙椅,眼神在卫云远身上停留了片刻。
朝堂之上,卫云远站最前列,在一众高壮武将中格外显眼。此时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眼底泛青,看起来十分憔悴。
瑞昌帝心想:这卫云远久病成疾,没想到竟是个贪图房事的。罢了,左右也活不了多久了。
瑞昌帝移开视线,随意道:“卫卿家身有沉疴,赐座。”
此言一出,朝上百官心里一震,就连深得帝宠的右相都忍不住侧目过来看了一眼卫云远。
上一个被皇帝早朝赐座的,还是告老还乡的林太傅。这投闲置散的威远侯何德何能敢于太傅并肩。况且,百官皆心有默契地偷偷往文官最前列看去,右相都还站着呢。
卫云远心里一怔,随即果断地行礼谢恩,“臣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赐座不过是搬上来一把硬椅,连软垫都没有。卫云远面不改色坐下,顶着不断瞟过来艳羡嫉妒的目光,装得病入膏肓。
被赐座打断的早朝终于走上正轨,同平时一般,各部三三两两汇报了杂事,赈灾救济,工事修建,涉及到钱财,户部立马跳脚,直呼户部虚空。
这种事,每次朝会都能听上几遍,卫云远病怏怏地坐在椅子上,嘴角扯出一抹嗤笑,心底翻了一个白眼。
此时兵部尚书站了出来。
兵部尚书双鬓霜白,眼中泛泪,声色哽塞却沉稳有力,“启奏陛下,兵部急报,武宁城至西陉关沿线营寨冻死士卒五万人。请陛下下旨,派运粮官押运粮草救急。”
武宁城至西陉关是大铭朝的军事要塞,一旦失守,草原和荒漠的游牧随时可以攻进来,率军直下直逼帝京。
卫云远倏地挺直了腰,蹙着眉心不着痕迹地看向龙椅上的帝王,眼睛里流连出一丝希翼。
瑞昌帝略微沉吟,思索片刻后敷衍道,“滋事重大,改日再议。”
区区不过五万士卒,边关还有七十万大军镇守,足以抗敌。况且,帝京冻死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若不安抚好,迟早生乱。
兵部尚书不死心般据理力争,“陛下!若边关失守,外敌直下,国门危矣,百姓危矣,社稷危矣!陛下三思!”
“此事再议,退下吧!”瑞昌帝听得心里一刺,断然呵道。
卫云远听完后,心底的愤恨就像荆棘,从脚底缠上来,化作森森白骨抓住她的脊梁,甚至脑海中响有那些冤苦恸哭。
她的眉眼彻底耷拉下来,神情落寞,苦涩的腥气困在喉间,舌根发紧哽塞生疼。
武宁城是卫云远的驻地,西陉关有她的兵。冻死的五万人,里面有一起驰骋沙场浴血奋战的袍泽兄弟。可卫云远端坐朝堂,除了沉默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心宛如刀割:没有将权,卫云远谁都救不了。
早朝散值时天边久违的破开天光,温柔和煦的太阳悬挂在天上,阴霾好像褪去,连寒风都格外温柔。
卫云远心事重重,自顾离开,丝毫不在意那些明目张胆的打探,神情肃穆,声音紧绷地对车夫说:“赶回府。”
偌大的皇城熙熙攘攘,身后禁宫庞大而又渺小,在视野里逐渐看不见。
放下车帘前,卫云远心想:阿爹,你说得对,皇城是会吃人的。
侯府还是挂着红绸彩缎,任谁看了都觉喜庆。可此刻,卫云远只觉刺目碍眼,讽刺。
“把这些都撤了。”卫云远对下人吩咐道,“让大管家和账房到书房。”
她记得侯府还有些能变卖的资产。
书房内很静。
卫云远放下账目,头疼地揉捏眉心,神情烦躁,心中郁结,“侯府的庄铺还能变卖多少?”
大管家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边关情形不妙了,“还能私卖一个外庄和三间商铺。”
“账房还能从侯府支多少出去?”
账房先生打着算盘,片刻便得出了数字,“一千两白银。”
这些都给出去,应该能缓解一部分难关。
卫云远睁开眼,语气坚决,“都换出去,按老规矩。”
“侯爷!”大管家坐不住了,劝道,“不能再变卖了。这些都是老侯爷留给你的私产。这些年,你为边关将领做的够多了。”
大管家就没见过哪位将军被削权后,还替朝廷养兵的。这老侯爷留的嫁妆,都要给卖光了,侯府的家底,也没多少了。
在大铭朝,私养兵马是灭门死罪,侯府这么多年风雨里走过来,老侯爷是,小侯爷也是,总记挂边关。
“刘叔!你知道今年边关冻死了多少士卒吗?”卫云远提起这个就心酸,眼眶刺得疼,“足足五万人啊!五万人的命!我怎么能...”
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大管家怔住了,失神呢喃,“造孽啊。”
卫云远保证道:“侯府还有祖产,本侯不会动祖产。都去做事吧。”
大管家抹了泪,拉着账房先生出了门。
桌上的热茶慢慢变冷,卫云远靠在椅子上,仰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房梁,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北疆,那里天很远,那里的兵格外热情亲切,会叫她‘少将军。’
“阿爹,”卫云远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痛和疲倦,“你要是还在就好了,你和阿兄要是还在,就好了。”
檐廊下,大管家念念叨叨,抹去泪花,抬眼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傅瑾,立即躬身行礼,“老仆见过夫人。”
明傅瑾虚虚抬了一下他的胳膊,唇间莞尔一笑,“大管家不必多礼。大管家这是怎么了?”
“老仆年纪大了,被风迷了眼,给夫人见笑了。”大管家客气道。
“天冷,大管家保重身子。”明傅瑾顿了顿,笑着询问,“妾身刚听闻大管家在念叨侯府财产。是侯爷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大管家:“倒不是。只不过是下人发放的工钱有误罢了。夫人不必忧心。”
明傅瑾若有所思的点头,转言道:“侯爷可在书房,可有要事?”
“这,”大管家迟疑地看了一眼明傅瑾,心想让夫人去开解一下侯爷也好,“侯爷在书房看书,并无要事。”
明傅瑾:“多谢大管家。”说完话,慢悠悠地走了。
大管家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欣慰一笑,“也好,有个人陪着侯爷。”
卫云远好不容易在书房里想出了一些办法,刚闭目养神没一息,禅房门就被猝然敲响,闹得她太阳穴抽疼。
“进来。”她一边应完,一边看见门外的人一袭红裙白袄走进来,“你来做什么?”
明傅瑾开门见山,“来和侯爷谈笔交易。听闻侯爷很缺钱,正好我有能挣到钱的办法。”
卫云远像是一只见到黄鼠狼拜年的鸡,剑眉一蹙,眼里充满了质疑,“说来听听。”
“明家。”明傅瑾神情略有诧异,很快恢复自然,娓娓而谈,“明家成为了皇商,能捞的东西肯定不少,而且明家的商路很广。从明家下手,能解侯爷的燃眉之急。”
“那可是你的娘家。”卫云远听完更加怀疑,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嘲讽,“怎么?你这是真打算胳膊肘往侯府拐,嫁入侯府第一天就大义灭亲,置娘家人于死地?”
明傅瑾双手轻轻摩挲着书案上的宣纸,语气轻松,并不觉得有问题,“妾身只不过是拿回娘留下了的东西罢了。这条船,侯爷上,还是不上?”
天上不会掉馅饼,也没有白吃的宴席,卫云远深谙此道,“代价是什么?”
“妾身说过了,侯府树大,好乘凉。”明傅瑾展颜一笑,“日后若要合离,侯爷记得当夜承诺便可。”
“成交。”卫云远点头应承。
在两人正准备写下字据约定,大管家跑得气喘呼呼地叩响了书房门,顾不得礼节,高声道:“侯爷,宫里的公公带着一堆赏赐进府了。侯爷快去谢恩。”
卫云远下意识看了一眼明傅瑾,随机拉开门走出去,“你确定是赏赐给威远侯府的?那个宣旨太监没走错吧?”
大管家:“没错。人还在前厅等着呢?”
那就奇怪了。
又是早朝赐座,又是赏赐的。这个皇帝要干什么?
卫云远狐疑地扫了一眼大管家,随后起身往前厅走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葫芦里卖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