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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律秋』(1 / 2)


一、風月

五年前,東都城的人全知曉,季冷璧年過十八仍未出嫁,只因未婚夫婿是當今太子的次子,十三歲的輕侯謝鈺。

五年後,天下人盡皆知,季家通敵叛國,季家嫡長女即將淪落教坊司為奴。而一身戰功赫赫的輕侯貴不言,這一紙婚約便再算不得數。

時逢月夕,戍守南荒之地的黑甲軍,迎了位被輕侯特意從東都教坊索要來的女樂。

「小人不敢隱瞞,這綰綰剛從天牢到教坊司不足半日,若非輕侯要的急切,定是要好生訓教一番才敢送來。目前尚不會花活,且是個性子烈的……只怕暫時不適合服侍侯爺……」

揮手示意左右將喋喋不休的教坊差役帶了出去,謝鈺一身紅袍銀甲,踱步走至一直垂首低跪的女子身前。

「季冷璧,你可想明白何時嫁我了?」

「侯爺怕是剛才都沒聽到。如今早已無季冷璧,你眼前的女人不過是教坊司的女樂綰綰,被遣來隨軍的營妓。」

「我是在問你何時嫁我,你答我便是,怎這多廢話。」

聞言,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心生憐愛的臉來。

「謝鈺,早在邊關懸崖那一夜你就該放下我了。如今,你還是放手吧。」

她記得在寒風徹骨的山崖邊上,野樹梨花幽然自芳,明月冷寂得不近人情。深袍染血的謝鈺匐在崖邊一聲不發,任她如何斥罵也要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於是她便僵著身子不敢再掙扎,生怕把謝鈺也拖下崖底。

「若我不肯呢?」

「你明知你我再無可能。天下人皆知,我是賣國賊子之女。待皇上百年你父登基,你……你憑這一身戰功,也不是不可和你大哥一爭高下。」

「季冷璧,休得胡言!你非得如此輕賤自己,還要挑唆我與大哥的關係嗎?」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你這般聰明,又怎麼會不知將來定不為人所容。哪怕,那是你一母同胞的長兄……」

季冷璧不知悔改還欲再說,卻被謝鈺溫暖修長的手緊緊握住腰身從地上硬生生拽了起來。

謝鈺生怕她又逃了一般,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

自從半年前的那一夜以後,季冷璧就經常夢見這一雙眼睛,溫柔清澈、赤誠坦蕩。她別開目光,便不敢再去看謝鈺的眼睛。

她害怕被如此這般凝視,彷彿被這般凝視,心底里那些晦暗的陰謀和齷齪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謝鈺一覽無余。

「我用這三年戰功換你出奴籍,你安生嫁我別再作他想,與我廝守餘生可好?」

季冷璧抬首,愣愣凝望肅穆臉龐上仍然意氣風發的謝鈺,呆呆問道:「什麼?」

「與我廝守餘生可好?」

謝鈺沈聲,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遍。久久等不到答復也不催她,只抬手勾起一縷屬於季冷璧的長髮,不停纏纏繞繞,最終打成了死結。

「你……你這人怎這般討厭!動我頭髮做甚?八年前就會欺負人,五年前也是。現今……還故意惹我哭。」

鼻間的酸楚越發濃郁,淚珠盈滿眼眶不停打轉,饒是季冷璧想再放一些狠話絕了對方的念頭,出口便嗆出了淚來。

終是忍不住踮起腳尖勾住謝鈺的脖子,埋首痛哭起來。

那年,謝鈺十歲,翻牆進了與東宮隔了兩條大街的季相府邸,想一觀傳聞中「朱顏玉容可傾城」的季相長女之姿,卻不想窺得少女入浴。

當時謝鈺年幼,並不至於毀了少女清譽。可季相偏偏不依不饒,在天子御前大鬧了一場。太子為平息稚子之過,願讓季冷璧嫁給自己長子為側室。

誰知當今聖上卻言道:「愛卿既讓朕為你主持公道,焉有旁人替過之理?亭之為皇太孫,婚姻大事不容兒戲。更何況,你那寶貝女兒既已受辱,又怎可再委屈了她去做側室?阿寶也是朕的嫡孫,自幼聰慧靈敏,深得朕之喜愛。現封其為輕侯,統領南域,待其成年後,與你那小女兒成婚便是。」

季相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只苦了原本待字閨中的嫡女,要至少要再等八年等那毛頭小兒成人,方才能夠出閣。

反觀謝鈺,只因一樁荒唐事,不僅沒有受罰,反而十歲封侯,一時榮寵無雙。

「同我成親,我便不再欺你。」

等季冷璧哭夠了聲音漸隱,謝鈺捧起她殘留著溫淚的臉,作出承諾。

「不好,你休騙我。」迅速抹掉臉上的淚,季冷璧笑了起來,「我又不傻。」

謝鈺見她笑得嬌艷,也跟著笑道:「是,你不傻,是我太過聰明。」

「可我不嫁你。」

季冷璧用指腹輕輕撫過謝鈺的還有些少年意氣的臉龐,一雙烏黑髮亮的瞳仁里有著明媚的光,卻輕聲說著極為殘酷的話語。

「這天下並沒有女人與女人成婚的道理……況且,你的存在本就罪犯欺君。謝鈺,你的父親,當朝太子,還能留你多久?」

「我季冷璧再不濟,就算只能嫁給女人,也不能嫁一個短命的女人吧?」

謝鈺猛然驚覺她話中的意思,一把捉住她的手。而季冷璧只是在笑,吃吃地笑,笑得花枝亂顫,笑得淚流不止。

「你看,我就是這樣惡毒的女人。你願意用戰功換我出賤籍,我卻一門心思想著如何離間你和你的父親,只想騙著你盡快謀反。」

她把話說的分明,生怕謝鈺真被她騙得弒父殺兄。

「冷璧,我自幼在皇爺爺身畔長大,你以為他當真不知嗎?我一出生就被抱入宮中,名字和身份,都是皇爺爺定的。你莫再說一些無用糊話了。」

謝鈺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將實情相告。

季冷璧駭然,只覺得一股子陰涼之氣從腳底油然而生,她瞪大了眼睛,隨後便似瘋了般,悲怒染紅雙目。

「原來這一切,都是陰謀!是你皇室迫害忠臣良將的陰謀……」

謝鈺擔憂她再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出來,被營帳外駐紮的軍兵聽得,於是扣住她的後頸,尋住她的唇不停親吻。任由季冷璧如何掙扎,將她的唇咬出血來,也不松口。

就算心下再恨,季冷璧終歸心裡有她,做不到鐵石心腸,知謝鈺流血,便不敢再咬。

謝鈺吻得極為細膩認真,許久,才從她唇齒間離開。季冷璧似是極為反感,扯起衣袖不停擦拭唇口。

「謝鈺,你真惡心。」

「我以前也這般,你不是這樣說的。你身體每一處,我都摸過,也親過。」

季冷璧一時無言,以前只當謝鈺老實嘴笨不知趣,卻不想此時淨說這些話來臊她。

軍中事務繁瑣,謝鈺不可能一直陪她纏嘴鬥舌。不管季冷璧情願與否,既然已來到南荒之地,謝鈺也就不怕她再跑了去。

捉了季冷璧的手,謝鈺將人帶至自己休息的營帳之中安置,命隨軍侍奉的嬤嬤找來手腳麻利知曉分寸的侍女伺候,這才徑自離去。

季冷璧不由得苦笑,這算什麼?一個尚在教坊編制內的營妓,卻在軍中享受著旁人不敢奢望的優待。謝鈺如此行事,定然會招來將士不滿。

二、呷醉

黑甲軍向來治軍森嚴,平日里,日落休整、入夜升火,除了輪值守衛外,其他人不得隨意走動、大聲喧嘩。

但因這日是月夕的緣故,傍晚時殺豬宰羊人聲鼎沸,將士們吃得熱鬧。雖不及過年那般能在軍營四處張燈結彩,但也燃了少許爆竹助興。

被服侍著沐浴、換了一襲紅衫的季冷璧獨身一人呆在營帳中,她倒想出去走走瞧瞧,但是想及營前守衛的兵卒,便打消了念頭。

季冷璧不由冷笑,奉天子令守護謝鈺的御前玄刀衛不過十人,現有六人此刻就在帳外,謝鈺當真太過看得起她。

不多時,侍女提了食盒掀起帳簾走進。

「月夕佳節,侯爺擔心軍中伙食怠慢了姑娘,特意命人快馬加鞭從邊城帶了美食來。聽聞這些都是您愛吃的,有胭脂鵝脯、五彩烏雞湯、明珠豆腐……」

侍女將飯菜擺盤整齊,正要告退。季冷璧突然出聲叫住她。

「勞煩,能幫我討壺酒來嗎?」

……

軍中都是辣得封喉的烈酒,口感遠不如東都城中的絕品梨花白清香醇厚,卻極易醉人。才一杯入腹,季冷璧蒼白的臉便染了緋紅。

原本與諸位統領共宴同歡的謝鈺,在聽聞季冷璧未有進食只討了酒後,低罵一聲胡鬧,再坐不住匆匆離席。余下將領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多做探究。

季冷璧一杯接一杯酌飲,似是喝水一般,雙目越發清亮,淚水也越盈越滿。

「別喝了,你會醉。」

謝鈺卸了銀甲,進來時只一身紅袍。她按住季冷璧持酒壺的手,季冷璧的手冰涼得駭人,她便小心牽入手中呵氣揉搓。

季冷璧抬頭呆愣愣地望她,隨即傻傻一笑,眼淚紛然墜落:「阿寶,你長高了,比我阿爹都要高了……」

謝鈺知她自進入軍營之後便十分委屈,心中有怨無處發洩,卻不想此時竟會喚自己乳名。

謝鈺連忙伸手揩掉她臉上溫淚,俯身擁著她,哄道:「我已經三年沒有長過個子,你莫要再哭。」

「騙人,你怎會三年沒長過個子……」

「是你說我若再高一些,便不會嫁我,我擔心自己再長,就偷偷每天頂缸想壓一壓。」

「有嗎?我何時說過?」季冷璧蹙眉遲疑起來,「阿寶,你莫誆我。我爹娘兄姊都不在了,你不可再騙我,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

謝鈺呼吸一頓,本當她醉了胡言,不想季冷璧心底竟十分清明。轉而柔聲道:「好,我不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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