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尽笑笑，像是识破了她的心事，又没有明说，只轻声说了一句：“别怕，王君洋他们说着玩的。”
屋外有烟花的响声，阳台上传来“喔喔喔”的鸡叫。
快到凌晨十二点，有人在大院儿里放烟花。
爸爸妈妈听到动静，去阳台上看了一眼，喊他们过来，“曦曦，尽尽，快来放烟花了”
电视里开始有人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三，二，一千禧年快乐”
宋乔曦欣喜地说：“已经是二零零零年了我们都好好的”
她伸出手，戳戳楚尽的胳膊，再戳戳自己的脸颊，人都在，没消失
偏头看到爸爸妈妈在阳台上招呼他们去看烟花，宋乔曦拉住楚尽的手腕跑到阳台上。
窗外，一串串金色的“小尾巴”蹿向空中，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大院儿的上空，噼里啪啦的脆响不绝于耳。
宋爸爸一手揽着妈妈，一手把两个小豆丁揽入怀中。
宋乔曦挤在妈妈和楚尽之间，爸爸把头搁在她头顶，和着窗外轰鸣烟花声大喊：“千禧年快乐我们家的两个小朋友要好好长大”
宋乔曦学着爸爸的样子，对窗外大喊：“千禧年快乐我们家的爸爸妈妈要健康快乐”
又是一阵洪亮的鞭炮声，楼下有人开始放鞭炮，几术红色的烟火蹿上天空，天空如同撒了一把红色的宝石，光彩夺目，照亮了她的脸庞。
一下片阴影落在曦曦右耳，纵使阳台外的世界嘈杂喧嚣，她还是清晰地听到楚尽在自己耳畔的声音，“曦曦，千禧年快乐，岁岁平安。”
千禧年的元旦，整个大院儿一片祥和。
难得额外一天假期，上午的时候“小五人帮”聚集在楚尽的锅炉房，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玩了一上午。
也因为“世界末日”的谣言，就这么轻易被打散，王君洋和丁一差点被宋乔曦和丁淼追着“打爆”狗头。
“哇啊啊，曦曦和淼淼现在就是两只母老虎，是bbs论坛上说的世界末日，我只是信息的搬运工啊，又没让你们信我”
王君洋抱头鼠窜，想往楚尽的衣柜里躲。
宋乔曦追上王君洋，弹了一下他脑门，也算是解气了。
丁一就差钻床底下了，蹲在地上扶着眼镜哀嚎：“丁淼我错了，我以后不传谣不造谣，呜呜呜，都是那些破杂志说的，不是我造的谣”
“叫姐姐”
丁淼一巴掌呼到丁一背上。
“姐姐，姐姐”丁一哭丧着脸讨饶，“我错了，你是我亲姐，我以后一定叫姐姐。”
午饭后，宋乔曦没午休，准备和楚尽一起下楼。
楚尽要回锅炉房，宋乔曦要二号楼找秋梦姐姐。
她两周前，就和秋梦姐姐约好，元旦下午去姐姐家挑上次大明湖拍的风景照，胶卷让程立冬去洗的。
夏秋梦和程立冬今年读高一。
去年秋梦姐姐中考，学业压力比较大，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让宋乔曦少去找姐姐玩，说秋梦姐姐读书很辛苦，需要多休息。
她乖乖听话，虽然很想和秋梦姐姐玩，还是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秋梦。
几周前的周末，秋梦姐姐打电话约她去大明湖采风，那天她们拍了好多照片，初冬的大明湖有别样的风采。
姐姐说，那叫“颓废的美”，虽然宋乔曦并不是太理解具体的意思。
她不喜欢那些变成枯枝烂叶的荷花，也不喜欢凋零的落叶，枯萎的枝干，总觉得这个季节的大明湖有点死气沉沉。
宋乔曦喜欢春天，喜欢夏天，喜欢有生机的绿色，喜欢五颜六色的花朵。
她整个人，永远像颗朝气的小太阳，而秋梦姐姐，更像是温婉沉静的月亮。
两个小孩一起走下楼，刚出五号楼楼道，宋乔曦问楚尽：“你和我一起去秋梦姐姐家吗”
“程立冬去吗”楚尽抬头看她一眼，问道。
挠挠头想了一下，她说：“立冬哥哥，不去吧秋梦姐姐应该只约了我，去挑上次大明湖拍的照片。”
“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楚尽摇摇头，往锅炉房方向走，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我陪你过去，送你到楼栋里就走。”
二号楼和五号楼在斜对角，要横穿整个报社大院儿。
“噗，不用，就这两步路，”宋乔曦摆摆手，这两步路有啥可送的，“你做奥数题去吧，我拿了照片回来找你。”
说完，她蹦跳着就往二号楼方向跑。
楚尽看着宋乔曦的背影，抿抿嘴，直到她跑过拐角的冬青花坛，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他发现，那个肉呼呼的小糯团，不再像个圆润的糯团子了，宋乔曦长高了一些，也变瘦了一点。
宋乔曦一路哼着张惠妹的新歌，手时不时碰一下冬青的叶子，“e on e on给我感觉，给我给我真的感觉，大口呼吸自由自在，爱就爱，谁能阻止我们开”
她忽然间停住脚步，一眼就看到二号楼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角站着。
是立冬哥哥
程立冬这两年蹿个蹿到了一米八五，比宋爸爸还高，快和丁叔叔一样高了。
他穿着件牛仔夹克，头低着，一只手抄在裤兜里，一只手藏在身后
小鼻子在空气中敏锐捕捉到燃烧的烟味儿，她发现，立冬哥哥脚边零落着好几个烟头。
他在抽烟
好呀，被她抓到现形了，可以找秋梦姐姐告状去，姐姐肯定不乐意他抽烟，要好好教训立冬哥哥一顿
“立冬哥哥，你在这里干嘛”
宋乔曦像小兔子一样蹦到程立冬面前，歪着头往上看，却对上他一双泛着红的眼睛，有点发愣。
立冬哥哥这是，怎么了
刚刚哭过吗
“立冬哥哥，你，你没事吧”
曦曦在自己口袋里摸摸，摸到一包心心相印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程立冬。
“曦曦”程立冬轻声叫了她的名字，接过纸巾，“谢谢你，哥哥没事，就是心情不大好，过会儿就好了。”
他把纸巾攥在左手，右手的烟头被他随意扔到地上，拿脚踩灭。
“我要去找秋梦姐姐，去看上次大明湖拍的照片，你和我一起去吗”
宋乔曦不明就里，天真地问程立冬。
“我不去了，刚才把照片给她送过去了。”程立冬说，声音发涩，他对宋乔曦苦笑一下，“你去吧，别和秋梦说看到我在楼下抽烟，也别说见到我了，当没看到哥哥好吗”
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她担心地问：“立冬哥哥，你哭了吗”
“没有，哥哥眼睛刚才进沙子了”
程立冬摇摇头。
“那你回家拿水洗一下眼睛吧，妈妈说沙子很脏，会发炎的。”
宋乔曦觉得立冬哥哥不像是沙子迷了眼睛的样子，他看起来，整个人都透着难过。
“嗯，你上去吧，”程立冬对她扬扬下巴，又不放心似的叮嘱了一遍，“别和姐姐说看到我了，听到了没来，和哥哥拉钩，你答应哥哥的话，哥哥给你买炸串儿吃，管饱。”
虽然不知道程立冬为什么要瞒着秋梦姐姐在楼下很伤心的抽烟，但是听到炸串儿管饱，小姑娘还是心动了。
点点头，她和程立冬拉钩，一蹦一跳地上楼去找秋梦姐姐。
“阿姨，是我，曦曦”
宋乔曦敲响夏家的防盗门。
“来了，曦曦过来了，快进来。”
开门的是夏妈妈，奇怪的是，夏妈妈的眼睛也有一点泛红。
“阿姨好。”
宋乔曦礼貌地问好。
夏妈妈摸摸她头发，“去吧，曦曦，你姐姐在屋里等你。”
“唔，好。”
宋乔曦答应着，却觉得夏妈妈的情绪也有点奇怪，不像往常那么爽朗。
之前夏妈妈见了她，都是开怀大笑，今天像是有心事一样，只是微微笑了笑。
“秋梦姐姐”
宋乔曦推开秋梦房间的门，惊讶地发现秋梦姐姐穿了一身珊瑚绒睡衣，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硬壳书，恬静的对自己笑。
夏秋梦今年16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大院儿里公认最好看的少女。
宋乔曦暑假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红楼梦的电视剧，她觉得，秋梦姐姐和林黛玉的气质很像，都是温柔恬静的漂亮姐姐。
今天夏秋梦的长发没扎成马尾，乖乖顺顺散着披在肩头，她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
大院儿冬天是集中供暖，暖气一向烧得很热，烫手的那种，屋里根本盖不住厚被子，也穿不住厚衣服。
曦曦自己在家，都只穿一身薄睡衣或者秋衣秋裤就够了。
再看秋梦的脸，她本来就很白，现在却白得像纸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曦曦，过来。”
秋梦见她进来，笑着招呼宋乔曦过来。
宋乔曦小心翼翼坐到床边，拉住她的手。
秋梦姐姐的手微微发凉，可是她明明穿了这么厚的衣服，还盖着被子
“姐姐，你怕冷吗”
她自己的小手很热，捂住夏秋梦的手，想要帮姐姐暖和过来。
夏秋梦把手抽出来，捏捏曦曦脸蛋，笑着说：“我一点儿都不冷，曦曦，你去把我桌子上的那一沓照片拿过来，我们一起看看哪个好，然后姐姐和你讲一下三分法构图、水平式构图和垂直式构图。”
“好。”宋乔曦点点头。
拿了照片过来，秋梦姐姐又像以前那样，给她讲解拍照的构图原理，拿出好几张照片来对比分析。
只不过，这一次姐姐的讲课，宋乔曦头一次没有全身心的投入进去，反而一直在偷偷观察秋梦姐姐。
姐姐虽然脸很白，手很凉，人看上去比之前更瘦了一些，可看上去精神头很好的样子，也一直在笑，说话也不是有气无力的。
难道，秋梦姐姐是感冒了
可是她也没有打喷嚏、流鼻涕，没有咳嗽，看上去也不像发烧的样子，自己发烧的时候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的，姐姐说起摄影的时候，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生病了。
挑选完照片，宋乔曦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犹犹豫豫地问夏秋梦：“秋梦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穿这么多衣服，还要盖着厚厚的被子”
“因为姐姐生病了呀，下周又要去北京看病了，高一这学期期末考试也没办法参加了，看来只能辛苦程立冬多帮我记笔记了。”
夏秋梦俏皮的吐吐舌头，很自然地说出这话。
一听说秋梦生病了，曦曦可急坏了，一把捉住夏秋梦的手，急切的问：“秋梦姐姐你发烧吗还是感冒了，嗓子痛不痛哇我让妈妈给你煮个梨汤喝吧，会放川贝，润肺的。”
“不是感冒发烧，是先天性心脏病，打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一直有这个毛病，不过没关系，修养一阵就好了，等我从北京回来又可以去上学了。”
夏秋梦笑着说，仿佛在说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听她说的这么轻松，曦曦算是放心了，吐了口气，“那就好，秋梦姐姐，你又要走好几个月吗那等你回来，应该是春天了春天我们可以去植物园拍好看的樱花”
“好，等春天回来的时候，和曦曦一起去拍樱花。”秋梦姐姐依旧笑得灿烂，像没有烦恼似的，她接着说，“我走的期间，请曦曦帮个忙好不好”
“姐姐你说，我肯定帮你。”
宋乔曦拍拍小胸脯，打包票能成功完成任务。
夏秋梦纸片一样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淡淡的樱粉色，她小声说：“我不在的时候，曦曦能不能帮我拍点程立冬的照片姐姐这里还有好多胶卷，都送给你。”
“为什么要拍立冬哥哥呀，他又不好看”
宋乔曦撇撇嘴，瞪大眼睛。
也不是真觉得程立冬很丑，就是在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心里，哪个臭男生都配不上像小仙女儿似的秋梦姐姐。
“噗，小丫头，让你帮姐姐拍，你拍就是了，刚才还和我打包票说保证完成任务的”夏秋梦和她打趣儿，笑着说，“对了，我听乔姨说你数学成绩有退步楚尽的数学那么好，让他帮你补补课，才这么小，可不能偏科，到时候初中考外国语的时候数学也占了很大比重。”
“知道了，帮你拍就是了，我会把立冬哥哥拍得好看一点的。我会好好学数学的，不让姐姐失望。”
宋乔曦怎么可能不答应，秋梦姐姐可是她心中的“女神”。
“这就对了，要乖乖听话，把基础打好，将来会有更好的发展。”
夏秋梦替她把鬓角的碎发塞到耳朵后面，话语还是那么温柔。
宋乔曦很乖的答应着，“我听话的，姐姐也快点回来呀，我们还要一起去环游世界呢。”
秋梦微微一怔，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定定地说：“好，姐姐再努力一把。”
手里拿着一摞照片，从秋梦姐姐家出来，一节一节下楼梯，宋乔曦还在回想她最后和自己说的那句话。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为什么要“再努力一把”呢
如果立冬哥哥还在楼下，是不是可以问问他呢
出了二号楼漏洞，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儿，地上的烟头和高挑的立冬哥哥都消失不见了。
一路溜达到锅炉房门口的那片空地，她看到居委会以高大妈为首的几个大娘，聚集在办公室门口，热烈讨论着什么。
宋乔曦耳朵很灵敏，她听到高大妈和另外几个大娘说：“秋梦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医生说那孩子活不过20岁，最近病情说是又严重了，啧啧，可怜见儿的。”
一个穿蓝棉袄的大娘点头附和道：“老夏和他媳妇下周又要带着秋梦去北京了这每次去都不少花钱吧，秋梦这孩子也是命苦，听说她这个先天性心脏病，也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小孩的。”
“孩子真可怜，老夏他们给孩子起名就没起好，你们听听，秋梦，秋天的梦，就当时做了一场秋天的梦这孩子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道老夏两口子得受多大打击”
穿咖啡色羽绒服的大娘摇摇头说道。
听着几个大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秋梦姐姐的病情，宋乔曦觉得手脚发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秋梦姐姐的病情原来这么严重
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很简单的病，只要休息调养，很快就会好了。
敲开锅炉房的门，宋乔曦皱着眉头走进去，没走几步，一下子扑到在楚尽的床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楚尽看出宋乔曦不对劲，走到床边坐下，接着听到她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在呢，怎么了”
男孩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问，拿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后脑勺。
从臂弯里抬起头，曦曦的鼻尖和眼睛都红了，说话时嘴巴瘪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压着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楚尽，秋梦姐姐生病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救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