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发狠,低着头剥虾,三两下就剥出了一只嫩红晶莹的硕大虾仁。
“我们已经成婚了,你不愿叫我相公、夫君,没关系;但也别再喊我大哥,怪别扭的,我不爱听。”阎希平伸出筷子,毫不客气地夺取了李继英的劳动果实。
“可不叫大哥,那我又该怎么叫您啊?”
李继英依然低着头,又拿了一只虾开始剥。
“你觉得怎么叫合适,就怎么叫,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我不管。”
是,你他娘的只管吃,小薄嘴吃得还挺快——李继英连咬牙都不敢,怕被对方从腮边锋利的线条看出自己心中满含的怒火。他利索地剥好了第二只大虾,放进督军大人已经空了的盘子里,再次伸手去拿了一只。
“那我能不能叫您嘉恒?我记得哥哥以前……”
大虾忽然弹弹滑滑地砸到了他额头,他惊讶地抬眼,只见阎希平一把将筷子拍到桌上,正恶狠狠瞪向他:“不准提他!”
虾仁温凉适宜,他没被虾砸坏,也没被对方生气的模样吓到。
阎希平忽然咳嗽起来,这时候李继英也有所反应:自己刚才确实提了不该提的人。
“太太跑了”,这能引起的种种议论,对男人多半很具有羞辱性。即便是在当时风气尚算纯净的学堂里的自己,都能听见同窗议论“督军大人瞧着一表人才,又那么有钱有势,他太太居然也舍得跑?”“银样镴枪头呗,中看不中用!上回在报纸上不是登了?有个阔太太嫌弃她家男人不行,跟司机跑了!督军大人的糗事儿报纸上不敢写,但我想,真相八成也就是这样!”
他回忆起来归回忆起来,然而内心并一丝同情或是愧疚。
他的心神飘在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生气的阎希平,满怀轻蔑和恨意地看自己这位大哥是个脾气极坏的病美人,毫自知之明,都这样了还不肯安分,三两句就能把自己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肉身却在这个时候做出了殷勤体贴的反应,他匆匆拿毛巾擦干净手,一边哄着阎希平,一边不忘站起来倒了杯温水给对方:
“大帅,我了。我真记住了。以后再不提他了!再提,您就狠狠罚我,揍我也行!”
阎希平没说话。
慢慢喝完了一杯水,阎希平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向浴室。
“大帅,您要洗澡吗?我伺候您吧?”
李继英追过去,看着他走进浴室,作势要跟上。阎希平“砰”地关门,玻璃门险些砸到了李继英的鼻子:
“我感觉你比以前笨了。我才不要笨东西伺候。”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隔了玻璃门模模糊糊地传出:
“还是个黑不溜秋的笨东西。”
李继英瞪了一会儿玻璃门上不透明的花样,直到听见里面传来放水的声音,这才回了神,忿忿地转身。
“嫌我黑?哼,你不爱看我,我还懒怠伺候你呢!”他低声咕哝,“明明是个男的,比小娘们儿都爱挑剔!我要是个汉子,换了你这个督军大人当我老婆,看我怎么收拾你,非叫你改掉这一身臭毛病!”
快步走到了桌边,他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拣剩下的好肉吃。吃了三四片,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坐了位置,手里拿的正是阎希平的筷子。
他当即“呸呸呸!”把嘴里的那块烧鹅吐了个干净,又拿起玻璃杯,倒了一杯水咕噜噜漱口。
漱完口才想起来,这杯子也是阎希平的。
阎希平裹了浴袍出来,看见李继英坐在桌边发呆。
他按铃叫来勤务兵,待勤务兵收拾完了一桌狼藉,又命令李继英:
“去洗澡,洗干净一点。”
“是,大帅!”
李继英乖乖钻进浴室。
没几分钟,又出来了。
阎希平简直怀疑这小子根本没有打香皂。他皱着眉,让李继英过来。李继英站在床边,让伸手伸手,让低头低头,及至在阎希平带着困惑的眼神里顺利通过了他那番认真严格的检查,这才终于上了床。
阎希平轻声说了句:“你怎么能洗这么快的?还一点也不臭。”
语气听不出夸,也听不出贬。之后,阎希平再一句多的话没说,只管闭了眼睛睡觉。
李继英睁着眼,然而并没偷看自己的新夫君。
他只在暗暗地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