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刚刚经历了昨天饭庄里发生的那些事,有顾德全那个傻的冲动的在前头比着,及时给了顾德全一拳一脚阻止他犯蠢的廷芳,在他眼里,就变得顺眼了许多,是个有资格撒娇的宝贝。
他的手从肩膀滑到了宽阔光滑的后背,拍了拍这个跟自己一样高了的宝贝:“你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好儿子。都该疼,都该爱。”
阎廷芳抬眼,看见他的脸上带笑,眉眼因为自己冰消雪化,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心里很不以为然。
后面一句再中听也是建立在前一句的基础上,而他并不想当他的好儿子。目光往下,从昨天被自己吻了个尽兴的胸口,一直扫到他赤裸的脚上,尽管屋里烧了炉子,阎廷芳也不许他这样赤着脚在地上久站。
伸手搂了他的腰,阎廷芳半带半抱地:“干爹,上床去,儿子再给您按一按头。”
阎希平人来了归来了,阎廷芳却没有任何叫他辛苦的打算。
父子间交流一下经验看法是可以的,阎希平想真上战场,是绝不可以的。他的免疫力比一般人弱很多,得痨病这类不治之症的概率,也比一般人大,他的身体需要在温暖稳定的环境里长久休养,不可以挨冻,不可以累着。阎廷芳比他自己更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的所有叮嘱,把他看管得严密妥帖。偶尔他闹脾气,阎廷芳也绝不顺着他来。
反正只要自己当真没有犯,干爹闹归闹,最多拿枕头到处丢,莫说动用马鞭,真打真踢都不会有。
阎希平就是这样的可恶可恨。他若是当真能坏得再彻底一点,再叫人讨厌一点,也不至于这么地可恶和可恨。
偏偏他不肯坏彻底,就是要在身上固执地残留着这许多的可爱和美丽,就是要平白地掀起数风浪来,在他周围所有人的心海。
苏钧烈得了好处,不再捣乱,战局便又如之前那样,全面倾向了南方。然而随着护法军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多,北方的政府终于意识到了利害,也不敢再互扯后腿,开始认认真真跟南边的护法军交战。北方政府的军事实力原本占据优势,一旦暂且放下了内斗,南方军队的推进就变得愈渐困难。便是在这个时候,大总统颁布了南北停战令,要求南北和谈。
消息传来,南边几乎全部的军头都没有意见。
地盘已经占足了,假若再继续往北,就离自己的根基太远,不好管辖。加之北边又变得强硬起来。非要再打下去,只会是得不偿失,倒不如趁好处已经捞够的时候,顺势议和。
唯有真心是要革命的理事长反对。可惜理事长虽然是缔造新时代的元勋,声威遍布全国乃至国外,为众人拥戴,手中却并多少实在的兵马,反对了,也是效的反对。于是瓜分了战果之后,各人回各家。
这趟回金素,堪称是满载而归。分了一个省地盘的阎希平,在回程的一路上心情都很好,然而他的好心情没能持久。刚一到家,屁股没坐热,管家前来禀报:大帅,周小夫人的孩子没了。
周小夫人,就是琼瑛。那个他颇为喜欢的,很会按摩的哥儿。
医院里,阎希平握着周琼瑛的手,感觉不到他的肉,仿佛手里握着的是一把骨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皮。他的脸跟手一样,干枯发黄地陷在了白色的枕头之中,颧骨凸出顶起了毫光泽的面皮。
他是过了三个月之后,跟另一个哥儿争吵,被推得绊倒在了门槛上,肚子结结实实拍向了青砖地面。孩子就被生生拍没了。这么大的月份流了孩子,人不免元气大伤,没有送命,已经算他身体底子很好了。阎希平既心疼他,也心疼自己没能看一天这个世界太阳,就化作了一滩血肉的孩子。
阎希平很伤心。
投胎成为他的孩子,是注定会享福的。他可能法给他多么优质的父爱,可他能给他数平步青云的机会。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活得更加幸福和顺利。然而这个孩子,居然又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孩子。
他好像是命中注定跟子嗣缘,之前的大小太太都怀过孕,却总因为各种原因,要么只是流了孩子,要么更惨烈一点,连大人也没保住。他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一个难产而死的小哥儿。对方在死前非要见他。
他没有管那些拦着他不让他进去的人,他去见了那个小哥儿。本以为会听到一些满怀怨恨的诅咒,又或者别的什么,譬如索要给家人的补偿金之类的话,谁知那个小哥儿只是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跟他说:
“对不起”。
说:
“对不起,大帅,没能帮您生下您想要的孩子,害得您白高兴了九个月,最后却只得到了失望。”
从那次之后,他就不太愿意跟后院的小夫人们真正发生关系了,尤其是身体底子不够强壮的小夫人们。偶尔同睡,也就只是抱着对方睡觉而已。而身体强壮的哥儿是很少见的,因此,直到他二十九岁,后院罕有哥儿怀孕的消息传出。
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却又终于没有了。
傍晚回家,阎希平没心情吃饭,只想喝一点酒。
余藏锋非要拦着他,不让他喝,被他几脚踹在屁股上,踹出门去了。
顾德全受了他的命令,最近不许靠近他十丈以内;阎廷芳去营地看他送的新大炮,八成是高兴坏了,看入了迷,现在还没回来,其实回来了也不太顶用,阎廷芳哄人的水平一般,有时还会惹得他气上加气。
至于李继英,论说话的水平,比廷芳更不如。不提也罢。
没人哄他了。阎希平只能用酒精哄一哄自己。哄得自己晕乎乎的时候,阎希平看见窗外有了月光,忽然想去后花园里逛逛,品一品春夜的芳香和清凉。
斥退了要跟上来的卫兵,他带着醉意,右手拎着一瓶甜滋滋的洋酒,独自走进了后花园。
分花拂柳地走了一路,他遇到了一朵在月下宛如散发着幽幽莹光的,亭亭玉立的白花。他低头嗅着这朵花散发的香味。忽然,有熟悉的声音自前方隐约传来:
“大哥他小时候就酒量很差。有一次他喝醉了,我哥哥继贞往他耳朵上簪花,说是‘献给娘子’的。他也乐呵呵地笑着应了。醉了以后傻归傻,大哥确实是从小漂亮到大的,耳朵上别一朵粉花也不难看,花朵娇柔,越显得他眉目英气。我那大哥,是真真正正的风流人物……”
是李继英的声音,带着恍惚,仿佛也跟他一样醉了酒。
他听不清话中的内容,只听到了李继英声音里的笑意。
自己失去了一个孩子,没有朝他这个本该管好后院的正房太太问责,已经算是自己体谅他了。他却毫不体贴自己难过的心情,在这种时候,跟不知道哪个狗东西谈笑风生。
他朝着亭子大步走近,越走近,越是觉得一颗心寒冷了下去。借着月色,他看清了狗东西的脸。
一张清俊的脸。也是他比熟悉的。正属于他的干儿子,阎廷芳。
他忽然想起来:这两个人,原本其实是能够在一起的。
是被他硬生生地抢了其中一个。被他硬生生地拆散。
他举起手里的酒瓶,狠狠砸向亭中两人间的石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