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遭受了再次失去一个孩子的打击,又接连动了两场大气,在万物生发的春天,阎希平却病倒了。
并且,还是差点就要一病不起——
他的肺炎来势汹汹地再次发作,让他高烧不退,陷入了昏迷,督军府上的医生经过了半宿的忙碌,最终一致给出结论:仅凭府上的医疗设备不足以遏制督军大人的病情恶化,大人必须转移到医院;在金素省最大的医院里,医生一度要下病危通知;好在,是“一度要下”,也是一度没有当真下成——
督军大人,终究是挺了过来。
高烧不退那最危险的一段时期过去,督军在输液之外,也总算能朦朦胧胧地吞咽一些药物和粥水。每天,瘦了一大圈、瘦到快要只剩高大骨架子的顾德全和余藏锋两人,各自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和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交替着精心地伺候他,让他的身体时刻处于最舒适和最洁净的状态。
阎廷芳被关押在门窗都用木条封死了的后院小房间,每天除了送食物送水的人以外,谁也见不到,本来不该晓得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
然而,眼看着到了春末、接近换季的时候,阎廷芳牢记着医生说过,“换季时,督军格外容易生病,须得服一些药预防”;又,其中有几种药格外苦,他询问过医生之后,在药里加入了一定的冰糖和甘草。
这两样甜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加,其一是考虑到不能影响药性,其二是考虑到干爹的口味,配比只有他最熟。
他是观察了许多次干爹喝药时的反应总结出来的,而反应都是很小的反应,干爹不肯让别人看出他怕苦,认为怕苦是孩子气的表现,会折损自己的威严。余藏锋固然细致,却也法把干爹看清到这种程度,余藏锋看干爹,看的是督军大人、看的是能当他一辈子大树的可靠主子,是从底下往上看,能看到风来树摇,叶落叶生,看不到堂皇碧绿的树冠里,那些被叶子遮住的、轻俏摇摆着的小小枝条。他是突然被关,事先全准备,当然就还没来得及把配比告诉余藏锋。
他让那个送食水的仆人把余副官长找来。说,有关于督军的重要的事,需要告知。
仆人一听事关督军,也不敢不当回事。
只是余副官长在医院守着督军,根本找不过来。而督军又有令,不许任何人跟阎廷芳交谈,仆人也不敢私自询问是什么事,说问明了再向余副官长转达。仆人纠结间,叫阎廷芳从神情上瞧出了端倪。
“你说什么?干爹他怎么了?”
尽管掐在喉咙上的手没有发力,仆人却看见了阎廷芳眼里真实的凶光杀气。他几乎感觉到这位大少爷是有一点癫狂了,不由颤颤发抖,嗫嚅着说了实话:
“大帅他……在医院……之前,大帅的肺炎又复发,烧一直退不下来,家里的医生说,大帅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副官长他们就把大帅送到了医院……不过听说大帅现在,已经平安脱险了。”
阎廷芳当即脚下一软。重新站稳后,他猛地打碎了一只饭碗。靠着一直以来“督军府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大少爷”的身份,和一块沾着饭粒的碎瓷片,以及颈间被瓷片割开的细细的血线,他一路畅通阻地出了府。
拦了一辆洋车,他抵达了督军所在的医院。在病房门口,他被刚跟余副官长换完班的顾德全拦住了。
他急红了眼,声音放得轻而硬:
“滚开!别挡路!”
顾德全也是猩红着一双眼睛,也是压低了声量怒斥:
“您为何要跟太太一起欺负大帅、气坏大帅的身体!大帅对你们从来都宠爱有加!宽宏有加!你们怎么对得起大帅?!您现在更是违抗大帅命令,擅自跑出了府里,您是要把好不容易脱险的大帅再次气得病情恶化吗!我绝不许你踏进大帅的病房半步!”
“你知道什么!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做!尽跪地上了!我没有气干爹,我一开始就想阻止李继英!干爹不准我起来!”
“你不做事,大帅怎么会罚你跪下?!”
“你懂个屁!给我闪开!我见自己的干爹,不需要任何人的准许!”
“你现在知道大帅是你的干爹了?!想进去?你做梦——”顾德全话音未落,他已忍可忍地挥拳砸向顾德全面门。
此后,他跟顾德全开始了彼此没有留情的互殴。
没有留情,也没有多少声音,他们只是拳拳到肉地互相狠揍着,没有谁怒吼,连痛哼都不约而同地压到了最低。仿佛泄愤,也仿佛是在通过肉体的疼痛麻痹更深层次的痛楚。
阎希平没想到,自己晕乎乎地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两张青肿狼狈的脸。
“大帅!”“干爹!”
“哟,”他本能地想皱眉,可是皱眉这个动作都让他感觉很吃力,“你们……”
他的声音微弱,两个人却立刻捕捉到了。
“大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干爹,您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他刚才说了两三个字,就觉得从咽喉到肺部都泛起疼痛,便不想再说话,只是看着阎廷芳,眨了眨眼睛。
阎廷芳重新去倒热水了。顾德全将他慢慢扶了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他扭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德全红肿破皮的左颧骨。
“干爹,水。”阎廷芳端着水杯过来了。
阎廷芳小心翼翼喂他喝水的时候,他盯着阎廷芳一只乌黑青紫的眼眶。
实在忍不住,他又想皱眉。这次终于成功了。
“怎么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一左一右凑近他:
“哪儿不舒服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阎廷芳把羽绒被拉高了些。
他胸口原本冷得作痒,这一遮,顿时好了许多。目光一转,他看见顾德全的手放到了铃上。他刚醒,暂时只想见他们两个,听他们两个的声音,不想被医生一通翻来覆去地检查。
他把目光从顾德全的手,移动到了顾德全的眼睛。
四目相交,顾德全立刻放开了按在铃上的手。
他越是满意他们的懂事,就越是不满他们现在的模样。谁把他的人打成了这个德行?!
德全自不用说,他自己动手打都不会往面门上招呼。至于廷芳,他上次让人打廷芳,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至于那时留下的伤痕,到现在还肿得发亮。
他越想越怒,顷刻间动了杀心——尽管连该杀的是谁都还不清楚。他之前昏昏沉沉,可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知道自己是又一次地死里逃生,不晓得是肉体上的极度虚弱,多少影响到了他的精神,还是濒临死亡的体验让他看开了一点,他现在看顾德全很是喜欢;看违背他的命令、擅自出府来医院照顾他的阎廷芳,也没有想揍蠢儿子的欲望。
最初,他刚一睁开眼,看见了他们两个鼻青脸肿,堪称是前所未见的丑模样,他心里涌起的感情不是嫌弃。而是疼惜,是亲切,是温暖,是高兴。他小的时候,没有妈妈,不是妈妈死了,是根本不知道妈妈是谁,是叫汉娜还是珍妮?不能确定。而阎良玉对他也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因为他的哥哥们都不如他有本事、有出息,阎良玉年纪大了,跟他一样开始需要依靠,所以选了最值得依靠的他,他也没叫阎良玉失望。他不知道正常的亲情该是什么样子,可他想,床边这两个正满脸紧张地盯着他、都瘦瘦干干地不成样子、皮肤都失去了光泽、又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又能通过眼神就读懂他心意的人,应该在是他忠诚的部将之余,也可以算作他的亲人了。
他确实还怀疑阎廷芳跟李继英之间有点感情——否则,怎么一个之前不怕他发火,急匆匆地去救另一个;一个宁愿损毁自己的身体,也不肯怀他的孩子——可没有为了一个逃跑的太太,就彻底放弃真跟他亲的好儿子的道理。
他比儿子大了将近十岁,应该对儿子多点包容。
阎希平满怀疼爱和包容的一颗心,在听完余藏锋说,自己病得昏迷躺在病床上,而逆子跟顾逆团长居然在他的病房门口打得热火朝天、那两张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之后,变了。
他不准他们再进他的病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