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生了气,也会故意端出千金小姐娇纵的架子,讨他来哄。
裴容廷闲闲道:不打紧,苏州没别的好,就是尺头闻名。上午织造府才拜上来买百十匹新料子,就等着你来量身子,明儿叫裁缝来就是了。他们内造的样式新鲜,留到京城也穿得。
那时他只当她天生成一段媚态,现在看来,更应当是泼天富贵滋养出的娇憨。
全身都绷紧了,只有偶尔抽一抽气,有咻咻的鼻音,泛红的鼻尖也有一点翕动。
谁知银瓶怯怯的,不敢去碰,反垂下了头,低低道:大人,奴知了,求大人责罚。她顿了一顿,用更细小的声音道,大人若用藤条子,奴求大人别打手臂和颈子,那印子不好消,还是打身上,别人看不着
裴容廷看着她,乌浓的眼中雾霭沉沉,满是银瓶看不懂的苦涩。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往里走,自打帘儿进了后头一间小耳房。里头窗明几净,也没床,只安着一张三面棱花罗汉榻,铺了红毡,挂着四扇花草玻璃吊屏儿。
银瓶不明所以,也不敢再哭,忙把脸抹了一抹,乖乖把脸庞儿由着他观览。
她哭了,眼泪声息往下滚。
然而婉婉,他的婉婉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曾经那样小,生在粉墙朱户,长在他的怀里,撒娇撒痴要糖吃。
了银瓶,见她又悄声息往后挪了挪,跪在地上,瑟缩成更小的一团。
裴容廷顿了一顿,奈地笑了,收起玩笑,把手伸到她跟前。
裴容廷知道她是真的害怕,毕竟一个单薄的女孩子,没有家人,也没有过去。吃了许多的苦,前途渺茫,一条命都系在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
楼起楼塌,如梦幻泡影,一别三年,天涯相见,她已经这样瘦,这样可怜。
这地界山高皇帝远,来一个中书省的帝王近臣,几乎可以算是皇爷的代表,各方势力都来朝见
她背后就是那绚烂的屏风,暗沉沉的泥金,在这同样的昏暗的屋子里,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黄昏。绣锦的花开满了一个角落,魏紫牡丹,赤红芍药,银瓶惨兮兮的小鹅子脸儿融进花丛,像那白芙蓉,缀上两滴水珠子,是花上的朝露。
他把银瓶放在榻上,自己走到窗棂子旁合上了纱屉子。
。
银瓶本来是担忧的,觑着裴容廷的神色,并不像是真的生了气,倒悄悄把心松了一松。又想起被她打翻的银吊子,小心问道:方才奴打翻的东西一股草药气,像是熬的药汤子,可是老爷哪里不好?
裴容廷淡淡道:不过前儿路上受了点凉。
从南越千里奔袭北上,两天两夜不合眼,又赶上大雨,饶是裴容廷身底子好,到底闹得染了些寒气。但银瓶不知道,懵懵懂懂唔了一声,又道:怪不得,奴进来时听见老爷的声音就不大好老爷还是不大舒服罢?
银瓶想的单纯,然而裴容廷方才想的可不单纯。
那驱寒的汤药性热,热水里也是搁了药剂的,从里到外的燥热起来,裴容廷再是个正人君子,月明风清,也不是喝风饮露的人,难免有些想头。想来想去,当然是想到了银瓶身上,他又是有洁癖的,断不肯弄脏了沐浴的水,直到出来时,那地方仍是跃跃欲试的炙热。
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眼下不仅被抓了个现行,还是被当事人捉住。
这懵懂的姑娘不知自己在别人的脑中是如何颠鸾倒凤,娇媚承欢,还被人卖了帮人数钱,认真关心起他来。她才哭过,眼睛波光粼粼,清亮泛红,更招人怜惜了,一味盯着裴容廷瞧,倒叫他全身的血又往下走。
好在他白璧瑕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裴容廷淡淡收回了目光,略咳嗽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回身出了屋子。
银瓶见他忽然离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了话,愣了一愣,轻轻咬了咬嘴唇。
不一会,便有小丫头捧着抿镜梳子和一身新衣裳进了房来,服侍银瓶换了出炉银密合色纱衫儿,白绫子裙,又拢拢头发,抿抿鬓角。都收拾妥当,再把那窗子打开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至中天。
小丫头在榻上整理镜梳,银瓶倚着窗棱子往外瞧。明晃晃的日头底下,鸟笼子都罩上黑布罩子,怕它们晒着,满院只剩蝉鸣声压倒一切,愈发显得万籁俱静,一泓池水,连点儿水波都没有。然而她很快看到裴容廷就站在西边的廊下,一旁的男人正呵着腰恭敬地说着什么。
银瓶只当是他的一个属下,可眯着眼细瞧了瞧那人的衣裳,才看出那是县太爷的官服。
这位太爷也忒谄媚了些,衬得裴容廷在旁边,光是站着就已经足够芝兰玉树。他换了衣裳,穿着玄色的盘领袍,眉目看不大清楚,但那沉静的乌色分明透着一股子疏离,清隽的疏离,优雅的疏离。银瓶远远望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冷的夜,她初见到月下的他,简直不似凡人。
就像怪志话本里常有的雍容的谪仙离了碧落,踏着凌波步入这乱糟糟的人世。
然而就是这样的谪仙,也会同她笑,也会说俏皮的话,温柔地拥着她的时候,怀抱是暖的,手心微凉那么他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神话里有求必应的海螺姑娘。
现在,她是他的人了。
是他的人直到他把她打发走,去与那同样美若天仙的高门女儿结做连理。
银瓶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