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之后沈瑜守了李时越整整三日,两人痛觉相通,一个受伤另一个势必也跟着难受。
终于,等到三日后李时越渐渐好转,她也才有了精神打算去看看凌梅阁那位。
不过她倒是不怎么担心苏言清,毕竟当时几乎所有护院都冲上去保护他和楼归荑了,两人最多受点儿惊,应该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瑜边走边想着∶等下要怎么跟对方解释,这几日自己实在脱不开身过来探他。
没想到等她打着帘子进去后,才发现本就冷清凌梅阁早已彻底人去楼空。
苏言清搬走了,甚至没同她打一声招呼。
沈瑜在空荡荡凌梅阁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走回自己院中。
丝绦垂曳海棠树下,脸蛋圆圆小丫鬟正拿着扫帚扫地上落花。
她立在廊宇下微微恍神。
“阿姐……”
沈瑜转过头,就看到伤势刚愈合李时越披着单薄外衣走过来。
那双桃花眼有着不易察觉复杂和失落,“阿姐是在伤心吗?”
“什么?”
“为了苏公子。”
她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以后咱们怎么办。”
老皇帝身体应该撑不过几个月了,届时新朝换旧朝,正是门阀势力最适合更替之时,她要为阿越好好筹谋。
至于苏言清。
她只是没料到他会不辞而别,但要说伤心……她早过了为他伤心时候了。
重伤方愈少年在听到那句“我们”后,黯淡桃花眼浮出几分光亮∶他知道郡主喜欢凌梅阁那个人,这常常让他心里又嫉妒又难过。
他也想像那人一样总能占据郡主目光,可他又无比卑微知道自己没有争取资格。
郡主看他眼神从来清清白白,不掺杂任何男女私情。
但是,够了。
反正这一辈子他已经打定主意永远陪着她,不娶妻,不生子。
只要郡主不厌弃,他就永远站在她身后做一道乖顺影子,当她一辈子家人。
他轻轻望住眼前少女,心中坚定而柔软,说着对方听不懂保证,“这辈子我都会陪着阿姐,永远不会叫阿姐伤心。”
*
日子过得很快。
她每日除了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就是去茶楼听书吃点心,哪家新出了什么菜品,逢着阿越休沐日子,两人就一道去尝尝。
然后她就发现,阿越和她口味竟然诡异相似,于是沈瑜分享欲就愈发旺盛。
有时等不及李时越休沐,她还会专门买了用食盒装好给他送过去,只不过有几次她总隐隐感觉到暗中有一道窥视目光。
可每次转头寻觅都没能发现踪迹,兴许是她多心。
让她比较欣慰是,阿越在皇城营卫干得也不错,他肯吃苦,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很快从九品执戟升为了六品司阶,虽然离大将军目标还略远了一些,但好在一直努力往上走着。
至于苏言清。
细细数来,她和那人竟有小半载未曾见过了。
沈瑜有时窝在茶楼听书,也能听到一些他和楼归荑传言。
不知是谁编篡凄美爱情故事,名动京师第一才女闺秀和落难在民间太子相识于微末,两人不在乎门第之别,常常以诗会友志趣相投。
好在上天有眼叫陛下寻回骨血。
如今太子新立摄政监国,和太傅千金婚事应该也会很快提上日程。
茶楼杂声窃窃,说书先生惊堂木落下。
沈瑜混迹在人群里听着才子佳人美谈,也曾跟着感叹唏嘘了一回。
她以为自己和苏言清,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碰面了。
一个是恩宠正盛监国太子,一个是混迹茶楼清闲郡主,他们路本来就南辕北辙。
直到这一日。
看上去似乎仍然是平平无奇一日。
昨夜刚落过一场雪,穿着月白中衣沈瑜有些惺忪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呆怔杏眼。
有侍女小脸
苍白跑进来,跟她说,“郡主!陛下、陛下……山陵崩了。”
*
天阴欲雨。
巍峨耸立宫阙沉浸在无声压抑之中,就连来来往往凛冽寒风都迟缓了脚步,好比笼中囚鸟,不得自由。
沈瑜是在一群跪倒宗亲中看到苏言清。
他更好看了。
少年清清冷冷垂身玉立着,竟也有了几分帝王威仪。
沈瑜抿着唇怔怔看他,有了点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那道视线回望了过来,少年帝王眸色漆深让人莫名心中一滞。
她提步走到近前,略微思衬着唤了一句,“三表兄,节哀。”
话虽这么说,但她却清楚这里头恐怕最不需要节哀,就是她眼前这个人了。
天家亲缘本就淡薄,何况是苏言清。
“嗯,郡主也是。”那人浅浅应了声,语调和神情都极为冷淡。
相隔半载再度相逢,两人之间对话可以说得上冷淡疏离。
而后一直到守灵结束,他们再也没机会说上第二句话。
她在宫中整整守灵了三日,跪得累了就由侍女搀下去歇歇,不过哪怕这样,三日下来她膝盖也淤青深紫肿成一片。
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走起路来便深深浅浅一瘸一拐。
夜幕飘摇,天上落起了大雨。
又急又大雨珠直直砸在脆弱纸伞上,教那擎着伞小宫女打得摇摇晃晃险些举不住,有斜飞雨丝沁湿两人面颊。
小半段路过去,沈瑜觉得自己半副身子都要被沁透。不过这雨势实在太大,她们也只好寻了个临时落脚处,停在途经长廊下避雨。
没想到,未等到雨停,反而等来了意想不到人。
有交杂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廊下,就见举着油纸伞小黄门退避两步收了伞,露出伞下那张昳丽俊秀脸。
那人与躲在廊下鬓发尽湿她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
竟然是苏言清。
只不过那人就不像她这样狼狈,除了袍角被略微溅湿了几处,周身瞧起来都干干爽爽。
她掩住几分不自在,冲他扯了扯唇,“三表兄。”
对方冷冷淡淡目光在她身上划过,落在她略显奇怪站姿上,神色微滞,“你腿怎么了?”
沈瑜垂下眼,含糊不清答着,“唔,没什么,就是……膝盖有点疼。”
不知为什么,她实在很不想让这人看到自己狼狈样子。
谁知对方沉默片刻,竟然说,“这里离我书房不远,你随我过去。”
少女猛地抬起眼,秾丽湿漉眉眼间显出几分震惊和戒备。
苏言清抿了抿唇,努力压下心中戾气,“你站都站不住,不处理一下膝盖处伤么?”
*
“阿嚏——”
沈瑜坐在书阁凳子上,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那人去拿药膏手一滞,转过头看她,眉心不自觉蹙紧。
然后唤来外间侍候宫人,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他手中就多了一套月白中衣和厚厚狐裘。
“你去里间把衣服换了。”
“啊……”
“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你要一直穿着湿衣服不成?”
沈瑜语塞,犹豫一下还是从他手中接过衣服,声音有点瓮瓮,“谢谢三表兄。”
她捧着衣服进到空间,倚着门板吐了口气∶她总觉得这次入宫再见着那人之后,哪里就开始怪怪。
不止是苏言清,她也有点奇怪,但细想了一圈都没想通到底是哪里怪,索性暂时搁下。
外头风雨大作。
她就着一盏暖黄小灯褪下身上湿漉漉衣裙,只留了系在颈后小衣,然后拿起一旁干净衣服换上。
穿在身上后才发觉出不妥来,里衣袖子和裤腿都格外长,仿似男子身量,而且她似乎还嗅到了一点曾在那人身上闻到过幽淡冷梅香。
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她连忙拍拍小脸,控制自己不要多想。
等她从换好衣裳从里间出来,正看到那人垂眸立在书架前不知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回身看她一眼,
指了指梨花木小案,“坐下吧。”
沈瑜拖着两条铅灌腿,一瘸一拐走过去。
过长裤腿被向上挽了几圈,露出一截细白脚踝。
苏言清伸手握住她脚踝。
少女眼睫一颤,咬着唇瓣抖了一下。
然后宽松裤腿往上推,露出小片青紫发肿膝盖。
沈瑜莫名觉得面前人在忍耐怒气,握住她脚踝手也不自觉紧了紧。
“三、三表兄?”
那人这才如梦初醒般,从她惨不忍睹膝盖上移开了视线。
将她一边小腿支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拿案上药膏。
她微微抿住唇,有些尴尬无措想移开脚,又被对方眼疾手快摁住。
那双漆黑眸子望住她,“你是想自己举着腿让我上药?”
沈瑜想了想那个难拿姿势,选择妥协。
冰冷药膏缓缓涂抹在膝盖红肿处,竟有些神奇减轻了一些灼痛。
她也逐渐放松下来,脚趾无意识蹭了下那玄色蟒袍。
少年太子给她上药动作没由来一滞,又很快恢复如常。
等到两只膝盖都涂抹好药膏之后,那人为她放下卷起裤腿。
而后起身端来一杯安神茶,向着她说,“暖暖身子罢,小心染了风寒。”
沈瑜从善如流接过来,捧着茶盏小口啜饮起来,外头风雨声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掉。
这几日她在宫中可以闭眼时间屈指可数,现在一到了安逸舒适环境,困意就好像在眼皮子上打架,叫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小会儿时间过去,苏言清看着缩在矮榻上睡着少女,冰冷疏离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走到熟睡少女,微微恍惚着伸指去碰那张小脸上,秾艳湿漉眉眼。
为什么忘不了她?
为什么,恨不了她?
他对付背叛者向来有千百种残忍法子,却半点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貌美清冷少年太子狠狠闭上了眼∶唯有自苦。
昏黄摇曳一豆烛灯下,他颤着唇去亲她指尖,“等着看,早晚会忘了你。”
少女睡颜沉静,毫无所觉。
*
天有薄雪。
郡主府内沈瑜捧着下巴趴在水榭上,艳丽裙摆从雪白狐裘下钻出来。
她啧了声∶现在这鬼天气,还真是一条鱼影子都没有啊。
下一秒,脸上贴上个冰凉粗砺物什,幽香扑鼻。
沈瑜抬眼,是一支开得正盛白梅,上面冬雪未化,还在扑簌簌落雪沫子。
白梅后少年面容俊秀,桃花眼含笑,“喏,送给阿姐!”
沈瑜接过来递给身旁侍女,想着晚会儿找个窄口瓶插起来,应该坚持上十天半月。
嘴里问着他,“今日正是休沐,皇城营卫有什么急事还要让你特意跑一趟?”
李时越唔了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京郊近日出现了一伙流贼,大人意思是我有经验,将这个差事交给我办他比较放心。”
捉缴草贼流寇这种差事他确实做得不少,沈瑜闻言点点头倒也没有多问。
只是照例叮嘱着,“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少年笑声应下,“知道了阿姐!”
这本是一桩小事,沈瑜和李时越都没放在心上。
谁知过了一段时日,新帝忽然召皇城营卫薛大人入宫,还点名要阿越陪同。
少年从宫门出来便恍恍惚惚,直到回来郡主府迎面撞上了等他用晚膳沈瑜。
她蹙紧眉心,望着他那副丢了魂儿样子,“怎么了?差事办得不好,陛下责骂你了?”
“没。”
李时越抬起眼,茫然得好似在梦中,“他……陛下赏我了。”
沈瑜一愣,不解,“那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陛下赏我做了营卫指挥使。”
指挥使,是比指挥同知薛大人还高一头正三品。
他这半年努力办了许多漂亮差事,才从九品执戟升为六品司阶,眼下只是擒获了一伙流贼就得到这样
封赏。
不知那位新帝是何想法,是要明目张胆培植亲信、划分旧朝势力,还是念着从前郡主府相识之情?
但说到底树大招风,惹人眼红。
沈瑜沉着眉眼同他叮嘱,“以后办差事要更加小心,别让人抓住错处。”
“嗯,我会阿姐。”
*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这段日子正被李时越屡屡被破格封赏闹得一脑门子官司,这边又听到了有关于她荒谬传言。
——因着新帝即位后并无纳妃之举,以至于后宫空置静无一位皇妃。
于是各世家大族纷纷伺机而动,将自己女儿生辰八字送入宫中占算。
个个都想着趁着陛下身边没有女人往龙榻上塞人,让自己女儿把握时机诞下皇长子,那么日后就算当不成皇后,宫中也自有她荣宠和位置。
然后,荒谬就来了——不知道哪个糊涂蛋把她生辰八字一起递了上去。
司天监占算出了她是凤命,是凤命,凤命……个头!
到底是哪个混蛋王八瞎眼羔子算!
她怎么可能是凤命!她是苦命歹命劳碌命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凤命!
一定是有人在算计她。
沈瑜揪着头发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自己到底和谁有如此深仇大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抽时间进趟宫,和苏言清面对面解释一下这个谣言。
然后她满心郁结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排排站各色美人。
美人们齐刷刷且姿态袅娜对她行礼∶“郡主姐姐。”
扑鼻脂粉熏风下,沈瑜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下。
没错,这些美人都是数日前陛下赏赐给阿越。
口谕上说他当差用心,性情耿介,通篇都是溢美之词。
不光是赐美人,更赏了不少金银玉帛。
短短两月,升迁诏书都下了几道。
从正六品到正三品到正二品,最后一次封赏是昨日下午,将李时越由二品武将擢升为一品将军。
眼看着赏无可赏,朝堂上也是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谁也捏不准新帝频频破格封赏一个皇城营卫小子是为哪般。
就是那些混迹官场数十载老狐狸都猜不准少年天子诡谲多变心思,更不要说沈瑜这种不关注朝堂人了。
她只是本能觉得不安,很不安。
这种不安,在陛下当朝杖责了一个弹劾李时越阁老之后达到了顶峰。
天恩太重,更会显出人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