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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河流(2 / 2)


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有一天,早晨那会儿,我和这栋房子里其他几户人家挤在一起看电视上的《芭蕾湖;中午十一点,有传闻说莫斯科的人集会在一起,坦克炮塔上站着鲍里斯·叶利钦。过了会儿,马林斯基广场上的人也聚了起来。我没去,我父亲坐在电视机前面,脸色灰白,呆得像一座石像。我没搞懂那几天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电视机上绵延的三色旗、燃烧的汽车和几个词:“亚历山大·鲁茨科伊”,“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又过了两天,我生活的土地从“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变成了“俄罗斯联邦”。

那之后的一阵子,白天我在纺织厂做工人,晚上我去酒吧,跳舞、歌唱,有时也看书。我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们不再尊重诗人和教授,百万富翁的头像印在公路广告牌上,取代了红色的苏维埃镰刀。只有斯米尔诺夫先生还是老样子,他上班、教书、阅读,仿佛活在十九世纪的照片里头。我花了太多钱在化妆品和牛仔裙上,在忍受了半个月的劣质勾兑白酒以后,我把手伸向了售货店里摆着的上等香槟。意料之中的是,我被店员抓住了;斯米尔诺夫先生也在,这倒是意料之外。

售货员眯起乌龟一样细而窄的眼睛,仿佛在说:年轻的小姐,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斯米尔诺夫放开我,买了一根长柄的木勺,替我在柜台匆匆忙忙结了账,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到那条街的后面。他要求我俯下身,我的牛仔短裤刚到大腿根那儿往上一些,弯腰的时候小半个臀部都露在外面。顿了几秒钟,我先是听到划过风的声音,然后木勺狠狠扇在我屁股上。我感到那片皮肉没挨几下就肿起来了,火辣辣的痛感像火柴划着了一整片森林。斯米尔诺夫不间断地打了二十六七下,我的屁股仿佛是发了酵的面包,鼓鼓涨涨地填满了本就不宽松的裤子。通红的软肉还耷拉着,但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我感觉到那儿已经变成难看的酱红色了。我强忍着不哭出声音,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罪有应得,另一方面是怕引来别人。但眼泪还是不间断地滚下来,我发觉自己讨厌被斯米尔诺夫先生当成小孩子。我又疼又生气,心里乱极了,站起身来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两步才站住,我从他脸上看不出生气,仿佛我推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我冲他喊:“你凭什么打我?”我没看他,然后就走了。其实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那天天蓝得像丝绸,空气里弥漫着粉尘的味道。我往人多的地方走,男孩骑的自行车上链条摩擦的声音清晰得仿佛炭笔在纸面上打的勾。

他打我的地方很疼,我连着好几天只能趴着睡觉。第四天我上班的时候,有人说纺织厂门口那儿有个高个子黑发的男人找我,我往外走着,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要是想再教训我,我就再也不和他说话了。他站得不远,身子裹在灰色呢大衣里,他又瘦了,裤管显得有些空。他喊起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像被枫糖浆给灌满了——我真没出息!我走过去,低着头不说话,脸颊早就烧起来了。他递给我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两块英式的司康饼。我说:“谢谢您。”别的话就出不来了。我只能抱了他一下,他走了,每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没来由地,我在心里反复着念:我爱你,瓦罗季卡。我的手心一个劲儿地冒汗,很快把油纸浸破了。这时我才听见那些职工喊我回去的声音,我往回走,嘬着手指尖上甜腻腻的黄油味儿,几甚至有点儿想哭了。那天晚上,我躺在硬木板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

现在我回想起来,八成是爱情搞得我头昏脑涨。我想我早就爱上他了,打我小时候起就是那样,如那一阵爱情还使我患上消化系统紊乱症和花香过敏症——我不爱吃饭,不是郁郁寡欢就是心花怒放,而且见不得路人手里捧着玫瑰。我母亲似乎觉得我被魔鬼附了身,用艾草做了环挂在我的卧室里。我爱上的是一个大好人,一个从书里跑到二十世纪末来的梅诗金公爵。如果我说我恋爱了,他准保会笑起来:“那个幸运的男孩是谁呢,小柳达?”然后我就说:“是您呀,弗拉基米尔·沃尔夫科维奇。”这段情景我在脑海里排练了千百遍,可我就是不敢当面讲给他听。

就这么过了一阵,直到我上班的纺织厂连年亏损,最终倒闭了。舒拉帮我在索契谋了一份差事,是在一户医生家里帮佣,薪资还算丰厚,那儿的天气也怡人。我和家里人告了别,很快就动身了。

05

*要完结了,虽然没啥人看,但是这篇写得挺开心

索科洛夫医生一家待我很好。他的两个女儿很可爱,喜欢弹钢琴和幻想,我经常帮她们把浅棕色的卷发编成辫子。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跟她们比起来,我很老很老。八岁的孩子从来不会想过自己能活到二十五岁,这是孩子之间的小秘密。看到她们的时候,我会想到我自己,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会过着另一种人生吗?帕夫利克、谢廖沙和舒拉呢?这么想常常让我难以抑制地流泪。

又过了一两年,有传闻说我的父亲快死了。我回到圣彼得堡,在我小的时候,那里曾经叫列宁格勒。我看着父亲,他已经很老了,勉强粗硬的白发一茬一茬拱在头皮上。他躺在床上,被子很薄,勉强盖住一小半蜷曲的小腿。他的小腿上全是凹凸不平的疤痕,据他自己说,那是他七岁时碰到一个地雷炸开的碎片。远远看去,褐色的伤痕像大片尸斑。哥哥们告诉我,这两年他总说他是苏维埃的受害者,白忙活一场,什么都没得到。商场里没有足够的香肠,他也没住上别墅。一切全是假的。我说不出话来,我发觉我已经没那么恨他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个可怜人。我可以憎恨死亡或是强权,但我没办法憎恨一个将死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苦难不能塑造更好的人类,受损害的也不应该成为施加暴力的。我离开了,后来他们说他到最死也没有合上眼睛。

我到圣彼得堡那回,还见到了斯米尔诺夫。他又瘦了些。我在索契谈过很多男孩,接过很多吻,做过很多爱。可我只要看他一眼,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真奇怪!我想着:“你吻我一下,就一下。那样我就不走了。”他没有吻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些告别的傻话。于是我又和自己玩起了那个游戏,这次的规矩是:如果没下雨,那么等我下次回来,弗拉基米尔·沃尔夫科维奇·斯米尔诺夫就会和我结婚。这回我作弊了,因为今天晴空万里。我的胸腔里好像挤了一整个柠檬,忽然,斯米尔诺夫停下了,他问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柳德米拉·费奥多罗芙娜?”

我说了什么呢?…我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眼都没说。他没吻我,我还在和他赌气呢。我塞给他我在索契那儿住址的电话号码,转身就走了。我心想:等我回来,瓦洛佳,那会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过了大约六个月,我在索契收到一通长途电话。对面的人喊我:“柳达。”我的心狂跳起来,他接着说:“柳达,要做个好孩子。”他的声音很轻,让我想起他和我提到上帝的那个下午。他挂了电话,我对着忙音的电话机出神。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胳膊已经和椅背黏住了,留下两道水红的杠子。就这样,我没有见到斯米尔诺夫最后一面。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大半年了。他的尸体在冬天的圣彼得堡晾了整整三天,被送牛奶的工人发现了。他死于那种使他日渐消瘦的疾病,我母亲用过下一个谢肉节的钱给他办了葬礼。

斯米尔诺夫死了,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可以用我父亲很久以前的话来说,随之而去的还有我一部分的生命。每一天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都会想:在我剩下的时间里,我再也不会见到这样善良、忧郁、圣徒式的人,一个也不会有。我对他的爱就像老年人的隐疾,平时不打紧,下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论如何,我决心带着这隐疾活下去,一天算一天、一天算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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