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宋佩芝主动约她出来吃饭。这次是正儿八经的西餐厅。酒店大堂里瓷砖地面琥珀似的反着光,吊灯沉沉压在她们头顶。
我找到了新工作,宋佩芝用轻松的语气说,是在培训班里当语文老师。
“宋老师真的很喜欢当教师,”何田田回复她,眼睛却钉在菜单上。
宋佩芝笑了,“我从小就想教书,而且我喜欢我的学生。小孩子总是很有灵气。”
她的学生,何田田想,叫她“小三”“荡妇”、逼她丢掉工作的,她的学生。
宋佩芝把厚厚的奶油用小刀剜下来,抹在烤焦了的面包上,“听起来很奇怪,但其实有些小孩的领悟能力和理解能力远远好于成年人。她们能很快理解一些抽象的知识,比如“存在”或者“实体”,成年人却可能要在这种概念上纠结很久。我很喜欢给这种孩子上课,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类似性的快感。”
“老师的学生都这么完美吗?好像一炉瓷器没有一个次品似的。”
“也不算次品,”宋佩芝说。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有点犹豫地,“有一个小姑娘,我不清楚她的名字,但她经常跟我发消息。说她在医院里、或者去自杀了什么的,还有一些血腥的图片。她说我那个时候对她很糟,我一开始以为是恶作剧,但那种控诉似的语气不像是装的。她说话很刻薄,喜欢剖析自己或者别人的人格,讲的都是细节,初中的走廊啦,我那个时候穿的高跟鞋啦,我在作文上打的叉啦。”她把两块面包用力压在一起,奶油像火山爆发一样溢出来,蹭在宋佩芝的领子上。她没有擦。“她好像很恨我。但她实在想太多了,多半是她精神状态也很糟。但我总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她也不该什么事都怪我…人总该对自己负责。对不对?”
何田田点头。她安安静静地剥着桂圆,过了一会儿突然悚栗起来,大声说:“那她也太过分了。”惹得很多人回头望她,餐厅里一个服务员猛地把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一路滚进她耳朵里。
她有什么好心软的?宋佩芝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何田田心里她的罪状又加了一条,宋老师甚至不讨厌她,她只是不记得了。也许那连愤怒和轻蔑都不算。
何田田用叉子戳着小番茄。她盯着汁水像血液一样流淌出来,心里很快意。“当老师多好,是老师让女孩们有了选择。‘女人只可以选择当圣女或者荡妇‘——我忘了是谁说的,但其实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变成她的父母或者变成她的老师。”何田田抬起眼睛,“宋老师一定很受学生喜欢吧?受学生爱的老师教书会很像拓印,老师喜欢帕慕克,老师的学生就亦步亦趋地打开书本,在作文纸上写:宗教、死亡,天真的和感伤的家。老师拓印一百个亦步亦趋的自己,说真的,宋老师,他们真的有什么‘自由的思想和灵魂’吗?他们不过是学你说话罢了,回到家,他们依旧看网络、画时兴的漫画,对他们来说,八成只有您的笑容还靠谱些。
您听过那个故事吗?如果宇宙中充斥着猴子,每个猴子有一台打字机,它们有足够的几率写出莎士比亚的巨作。概率论——这就是您玩的把戏。宋老师,我不是说他们有问题,我是说您有问题。有些人到了十九岁才会看百年孤独,这没什么,他们的感知力可能比谁都强——宋老师,不够早慧不是一种罪过。
假如他们达不到您的幻想,您就发怒、轻蔑、摧毁他们。您喜欢早慧的孩子,因为他们学你说的话学得最像,也许他们唯一的天才就是摹仿的天才。他们讨您欢心,就像一个嘴甜的孩子讨隔壁办公室五十岁英语教员;非是您把嘴甜和天分混为一谈,而您又被赋予了生杀予夺的权利。这权利不是您的,是聊的、敏感又不够讨人喜欢的孩子们一不小心投射在您身上的,您只是恰好路过罢了——也许口袋里多了点千纸鹤,或者多了点迷人的光亮。这句话可能不好听,您觉得您爱学生,可事实上您只爱自己;您培养的是充斥着宇宙中能随机打出哈姆雷特的猴子。”
宋佩芝空空望着玻璃杯,玻璃板里面一片碾碎了的柠檬。“你这话很像一个人,“她依旧空空地说。
她什么都知道了,何田田想,那些短信,那些图片,那些奶油蛋糕和生日愿望,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何田田和她污糟扭曲的心。她的复仇正式结束,她该走了,她该漂亮地退场。何田田坐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宋佩芝该扇她一耳光,或者把玻璃杯摔在地上。周围人的嘈杂、牛排煎熟后滋啦滋啦的响声、杯子和杯子擦身而过,风铃在旋转门左手边叩着墙壁。何田田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宋佩芝躺在她边上,她在哭。何田田浑然不记得她是怎么进来的。
何田田恍惚地摸索着去触碰宋佩芝的腰,然后左脸颊挨了一下。很重,她想不到宋老师细瘦的握粉笔的手有这么大力气。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她感受到自己的脸发烫似的肿起来。何田田想:这是我应得的。她没有反抗。
宋佩芝喘着粗气着将她翻过来,从衣柜里抽出一根皮带,指着何田田腰以下的位置,问: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何田田捏着她内裤地边缘,把它缓缓推到大腿根的地方。皮带抽下来,热油一样泼在她光裸的臀部。她抽了十下,前五下何田田捏着枕头的边缘不叫出声来,第六下她开始轻微地扭动,第七下她感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滑到脖子和衬衫的缝隙里。她把手按在肿胀的、有一条条两指宽楞子的屁股上,宋佩芝眼睛望向别处,像一尊死去的雕塑。
她感受着被抽打处滚烫的温度,看着宋佩芝慢慢缩到被子里。白色的床单像海面起伏。“我害怕,何田田。你给我发消息,说我是骗子、杀人犯。然后你和我说对不起。我想跟你说:不用说对不起,你说的对,我要是有种,就该像你一样自杀。可我没有说。我太愚蠢了。又愚蠢、又自负…这是最大的罪状,我就是这么教她们的。我早就知道我这样,可我干嘛要当老师呢?…
我说我从小就想当老师,是假的。当老师只是我一千个志向里的一个,也许一万个志向里的一个——我不记得了。我到底为什么要假装高尚?何田田,我知道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老是假装高尚,我老是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有时候想:我看过书,我跟那些骗人的、用教师的权威欺压别人的老师不一样。可没有谁跟谁不一样。”
何田田心里轰地一声,像炮火给围墙崩了个口子,凉风一股脑顺着空洞灌进来。她有点喜欢她,她喜欢第二个何田田。而且她们是同一类人。她们早就是同一类人。不管怎样,这一点是真的。她早该知道的——比这更悲哀的是,她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不想推倒这个神话式的偶像,她只是猜测人可恨和人可爱一样令人悲哀。宋佩芝将十三岁的何田田们献祭给自己的梦想,二十三岁的何田田把宋佩芝献祭给自己的创伤。她们纠缠在一起,最终只有记忆张大了黑洞洞的空虚的嘴,把一切都吞没下去。两个自私、空虚、爱的人,一模一样,被拓印在小旅馆隔间的绿色剥落墙纸上。
那之后的很多周她们没有见面。又过了一阵,宋佩芝和何田田再一次出现在旅馆的门口。何田田一开始很惶恐,她一时间忘了成年人的关系里是不习惯于说再见的。但宋佩芝依旧每周都来,她什么话都不说,把外套和内衣扔在卫生间的水槽里,上床,偶尔做爱,然后睡觉。何田田半夜醒来会鬼使神差地去卫生间,她盯着卫生间里泡涨的袖子,只觉得像一具尸体。她终于意识到,生活像一张揉皱了又不断熨烫平的纸。何田田想过“为什么”这个问题,她有时候觉得或者宋佩芝是有点真心喜欢她,但这种想法未免过于浪漫主义;何况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还可爱。又过了一阵,她合情合理地想:也许因为宋佩芝只是需要在旅馆里好好睡一觉,为了这个目标,她能忽略何田田卑劣的行径。
何田田再次遇到宋佩芝的第四十七周,宋佩芝死了。那一天是二零零九年的十月十七日,何田田的生活正在恢复正常。她在打算考护理证书,搬出了刚肄业时租的地下室,找了一个离图书馆近的二手公寓楼。何田田白天去餐馆里打工,晚上照例吃德巴金和四颗右佐匹克隆片,然后温习《临床发病知识和《生命发展保健直到睡着。那天已经是晚上,何田田在阳台上取白天晾晒的衣服,晾衣杆伸进黑黢黢的夜幕里,像她童年在田字簿上抄写词语的时候被撞了一下,笔迹硬邦邦一径伸到本子外面。她歪过头,把电话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电话那头叫她:阿姨。何田田愣了一下。那个声音接着说:何阿姨,我是宋佩芝老师的侄子,她前两天去世了。宋老师打算自杀,她是撞上卡车死掉的。何田田感到她自己的身体凉下来。她端想起前两天看的电视剧,国产的电视剧,通常是谁谁谁又死了,谁谁谁又去殉情。她忽然觉得这一幕已经排演过千遍了;她现在头脑清明,神思冷静。何田田忽然觉得有极大的必要去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她问:你说她死了,有什么证据没有?对方沉默不语。何田田接着问:她遗书里写什么?没有回答。何田田这才安心下来,她把手臂伸到空中,白炽灯在她皮肤上画着暖融融的光圈。没有证据,宋佩芝就不会死。根据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这个古里古怪的侄子说宋佩芝的死是自杀;宋佩芝不会自杀;所以宋佩芝没死。她忙着构想宋佩芝存活的逻辑,电话那头一串忙音嘟嘟嘟像大水一样漫灌过来。
何田田一直熬到第二天天明,她翻了翻她给宋佩芝发讯息的那个号码,显示那个号码依然法连接。她就打电话给昨天的那个人。电话接通了,那边好像是葬礼,有诵经和念佛的声音,蚊蝇一般钻到她耳朵里。她问:宋老师真的死了?对方骂了一句脏话,大概是:死母猪,同性恋,赶快去死吧,精神病。那边好像又有人问他是谁,他于是并不清晰地回答:宋阿姨的姘头,好像精神有点问题。何田田这回听懂了,她大声说:操你妈。电话挂断了。有人回头看她,何田田想到她和宋佩芝坐在西餐厅里,她说了一句话,然后一个服务生把玻璃碗摔在地上。她也想到了点别的,比如初中科学课上他们观测的那条半死金鱼的鱼鳃,弹簧测力器,十年前的夏天,还有最后一个永不过去的冬天。她最后想到的是文学课上全班林立的手,然后她想:被大卡车撞到真的会死吗?何田田急于验证这个问题,她缓缓坐在地上,等待大卡车呼啸而来。混凝土被日光浇得滚烫,蚂蚁们颤颤悠悠拨弄她的裤腿,何田田望着太阳,日光垂直刺下来,大地的伤口里充满了肃穆的哀伤。
En.